2008年11月23日 星期日

國內148成功嶺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8成功嶺
以前的學制,大學院校的男生,第三年暑假要上成功嶺接受三個月的軍事訓練,以為日後充當預備軍官的前期教育。初次接受嚴格的體能訓練,是很難讓人忘記的回憶。儘管祖母在我初、高中的階段,給我進補了多次,期望增強我的體格,但事與願違。從高中起我就經常會因激動而全身抽筋。發作的時候,不但手指緊握,手腳也都和身體緊抽成一團,這時就需要打針才能鬆解,沒有見過這種樣子的人會很害怕出事的。到了上大學,也許讀書是我喜愛的環境,就不在犯痙攣的毛病。上成功嶺報到的當天,不知為何,久未發作的痙攣毛病又突發了。報到處的職員們沒有辦法把我的捲曲的身子扳直,我的臉色也愈發黑青,好不容易找來醫官,打了針劑才紓解了我的痙攣,從此訓練當局就把我當作病號看待。出操的時候,如果我舉手說肚子餓要去福利社吃東西,教官也都會讓我暫時離隊。上級來檢閱的時候,大家要列隊在大太陽下接受檢驗,我一定被派在營裡留守。有一次在練習擲手榴彈時,竟然手榴彈一離手,我人也跟著倒了下去。
有件事讓我永懷難忘。在一次攀爬繩索的訓練時,我的手錶帶斷裂,整隻手錶掉進下面的污水坑裡。本校哲學系的吳東辰同學與我同排,毫不猶疑地捲起袖管,不顧髒臭,立刻跳進污水坑中摸索我的手錶。回國後每次碰到哲學系的朋友我都會問問吳東辰同學的近況。另外一件事,已記不得是在作什麼事,我投擲了一小塊石頭把一面玻璃窗給打破了,大概也沒有人知道玻璃是我打破的,但我主動地把我的過錯向當日的值星官報告。值星官認為我誠實可嘉,只讓我賠償玻璃的費用,但給我放榮譽假,即休假那天,不用早點名就可離開,也不用晚點名之前趕回營裡來。
訓練後回到學校,張清徽老師犒賞受訓的我們,然後在班上的女同學們面前,滑稽地操演我們所受的訓練,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圓滿結束艱辛的體驗。

國內147酒醉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7酒醉
大三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很丟人的事。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六月二十三日,不知道為何沒有找更多的人一起來慶祝,我找了同寢室,外文系的張椿培一起慶祝。第九宿舍之前的馬路邊有個麵攤子,是學生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們各點了一碗陽春麵及一個滷蛋,還加上一小瓶的啤酒分享。差不多各喝一杯吧,我就全身癱瘓,醉倒在地。張椿培把我背回宿舍,大家就開始手忙腳亂,有人騎車去買除解醉的藥,有人用冷毛巾敷我的臉,整整忙了一個晚上。後來我回國,經過曾永義耐心的長久訓練,終於能夠喝二、三小杯的威士忌烈酒而當上所謂『酒党』的第一副黨魁,不熟悉的人還以為我很能喝幾杯。
以前我有個錯誤的觀念,以為酒醉是因為喝下去的酒精量超過個人的負荷量。到國外後,因為社交的關係,也漸學會喝一些酒,白蘭地或威士忌可以喝上一百cc的程度。誤以為如改喝啤酒或紅酒,也可以喝上等量的酒精度。每次在家請客而喝一杯紅酒時,就覺得有點不舒服而依靠在沙發上休息,內人大致也誤會我不招呼客人。回國後有四次酒醉的現象。第一次是參加歷史系韓復智教授嫁女兒的酒宴,在還沒有上菜之前大家就用紅酒相互敬來敬去的,我大概才喝了一杯多一點,臉色就轉為蒼白而暈眩起來,有人說能替我用刮痧的方式解醉。幾個人不由分說,把我按在餐桌上替我刮起痧來。忙了一陣子,我痛得真的醒了過來。第二、三次我已記不起細節,但黃啟方提醒我三次醉酒都是喝紅酒。我就自己有了警惕,謹記在心不再喝紅酒。可是後來有一次與三位朋友吃飯,先是喝一杯啤酒,結果遲到的陳醫師說他帶來的紅酒質量多麼的高。我想喝上一口大致沒有關係吧。不想喝上一口後,我的身子馬上癱瘓,連趴伏在桌上都不行,就坐在地上而靠在牆壁,臉上也冒出汗珠。幸好陳醫師在場,立刻診治,也帶我去洗手間嘔吐。休息了一陣子後精神才回轉過來。從此我明白,我對紅酒和啤酒敏感,酒醉不全是酒精量的緣故。後來我碰到小人國遊樂園的少東,他很能喝,但和我一樣對紅酒敏感。

國內146甲骨文章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6甲骨學文章
獲得中國東亞學術研究獎學金後,我就立刻選擇研究的範圍,因為商代的祭祀項目繁多,不可能在一年之內對所有的祭典作比較深入的認識,所以先就比較重要的項目下手。到了下學期的時候,研究報告就寫出來了,金老師就鼓勵我把比較有心得的部份挑出來寫成小文章發表。1963年六月,《中國文字》十二期刊出我的第一篇學術文章「釋御」。我發現甲骨文的御字,其實是兩個字形相近的不同字,一個具有禳除、抵禦的意義,一個具有動用車馬的意義。胡厚宣先生所發表的「茲用」與「茲御」意義一樣的說法有問題。「茲用」是所謂的兆側刻辭,說明這一次的占卜的預期占斷被採用了。而「茲御」則是驗辭,說明採用占卜的結果,動用了車馬而有了田獵的收穫。
暑假的時候,《中國文字》十三期刊出「說燎」,提出商代的新、舊兩派對於燎祭的內容一致,但字形卻判然有別。商代實行燎祭的目的除了求雨及山川的安寧之外,還可祈求無疾長壽,已具後來巡守封禪的雛型,到了周代才成為祭祀天地的周王專職。

國內145甲骨學者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5嚴一萍、張秉權兩位甲骨學者
大三這一年,我又認識了兩位甲骨學者。一位是嚴一萍先生。嚴先生跟董作賓先生學習甲骨學多年,有關甲骨的著作很多,但他不在大學教書,創立一家藝文印書館,大力出版甲骨學的著作,自視為董先生的傳人。金祥恆老師也是董先生的學生,所以把我介紹給嚴先生。文學院古文字研究室出刊《中國文字》都由嚴先生負責印刷方面的事務。他也邀請過我們到他在板橋的家吃飯。後來我出國了,和他更保持頻繁的書信連絡,一直到嚴先生在美病逝為止。藝文印書館如有出版甲骨方面的書,大致都會送我一部,甚至《商周金文總集》這種大部頭的書。後來我有好幾本中、英文的著作,他不顧虧贏,都替我出版。
另一位學者是張秉權先生。李孝定老師是中央研究院與台灣大學合聘的,研究室就設在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張秉權先生是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研究員,甲骨室的主任,主要的研究是作《殷墟文字丙編》的綴合。我去中央研究院請教李老師,也就認識了張先生。張先生也看重我這位懂得甲骨文的年輕人,讓我進入他的工作室,初次見識到甲骨的實物。到了我大四的時候,張先生主動提出要我大學畢業後不考研究所,馬上進入歷史語言研究所當他的助理。他保證我當助理的升遷速度可以和讀碩士班一樣的快。我把這個訊息告知金祥恆與屈萬里兩位老師,徵詢老師們的意見。兩位老師都反對我去歷史語言研究所,認為通過研究所的管道比較正確,進階比較可靠。我也和張先生的助理,劉淵臨先生很熟。他的專業是把甲骨上的文字拓印出來,他把全套的拓印技術教給我,使得我日後能夠到加拿大整理明義士博士收藏的甲骨。

國內144《尚書》課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4屈萬里老師的《尚書》課
1962年升上三年級,上屈萬里老師的《尚書》課。屈老師是國內有名的學者,在好幾方面都有評價很高的論著。他最有名的是漢石經、經學與版本學的研究。在甲骨學方面,更出版了《殷虛文字甲編考釋》,還有『河字意義的演變』、『岳義稽古』等超過二十篇的論著,當然是我要仔細請教的大師。屈老師初次看起來有點嚴肅的感覺,後來才知道他非常的溫和,喜歡說笑話。屈老師絕對容忍不同意見的提出。記得講到『高宗肜日』這一篇時,他根據甲骨卜辭的現象,反駁歷來說尚書者以為是記載商代的高宗武丁祭祀成湯之事,認為應是後代的商王以肜祭祭祀高宗武丁。這一點是對的,但是又引用吳其昌先生的說法,懷疑祖己即武丁之子孝己。當時我已經在進行『商代祭祀的研究』的研究,根據文獻及卜辭,孝己被封為小王,但未及位就去世,所以在商王武丁已死而被祭祀的時候,孝己就不可能還存在而能對武丁有所匡諫。肜祭是周祭系統裡頭的一輪,周祭是到了祖甲的時代才成為有嚴密系統的祭祀,到了第五期帝乙的時代又恢復其嚴格的祭祀制度。稱呼祖己應是二代之後才有的稱謂,祖甲之後的二個世代而有嚴密周祭的時代最可能是第五期的帝乙與帝辛的時候。在休息的時間,我就去老師的研究室把這個意見給表達了出來。老師大表贊同,下一節課立刻向同學們更正他早先的觀點。屈老師後來成為我論文的指導教授,指導的就是有關周祭(五種祭祀)的研究。

國內143孔孟學會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3孔孟學會
可能因為我是當時的中文系總幹事,有一天教務處的課外組職員來找我談。大概是基於政府的政策,敦促我到課外組向學校申請成立一個研究孔孟學說的社團。我趁機提出經費的要求,學校也答應每個月的聚會都會補助一定數目的茶水費用。於是,找來各系的同學簽名,很快就成立了孔孟學會。每個月的聚會我就去找來認識的十幾個哲學系、歷史系、人類學系與中文系的同學,大家聊聊天,吃些糖果、茶水。有時還爭取到贈送書籍給與會的人,大致都是有關儒家思想的哈佛燕京學社的引得,多少還有點學術的味道。當時因為沒有談及邀請學者專家來演講可不可以申請補助,所以沒有辦這一類的活動。

國內142獎學金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2大二:東亞學術研究獎學金
1961年升為二年級,文字學是必修課,又是自己確定目標的科目,當然要好好學習。這一年的文字學改由李孝定教授來教。李老師的專業就是文字學,尤其他正在編寫《甲骨文字集釋》,這本書的撰寫體例是把各家對某個甲骨文字的解釋匯集在一起,然後以個人的意見做為總結。李老師當然對甲骨學的資料非常熟悉,也是我求教的良好機會。因為被董作賓先生責罵後,一時不太敢接近第十研究室向金祥恆老師請教,所以大半的時間都向李老師求教。他沒有碰過這樣對甲骨學有興趣的學生,所以也悉心教導。到了下學期,他告訴我一個申請研究專案的機會。原來美國某機構提供經費,在台灣成立中國東亞學術研究基金,重點是提供必要的獎助,以期提高研究人員的意願與成果。獎金的項目,有些是獎勵學習冷門的學問,如選修蒙古文。有些是從事研究專案,需要提交研究的結果。老師要我申請的是專題研究這一項,資格是講師以下這一級。於是我擬了個『商代祭祀的研究』的論文題目,由戴君仁與李孝定兩位老師共同推薦。應該是這兩位老師的名望,才有可能讓一位大二的學生獲得中國東亞學術研究獎學金。獎金是八千元,為期一年,從下學年開始分四期支領。當時的宿舍的伙食費一個月才一百八十元,可想見我是多麼的興奮能得到這個獎學金。

國內141系幹事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1系總幹事
大一的下學期,中文系開始辦理系總幹事的改選。系總幹事的主要工作是辦理下一年度的迎新會,出版系的學生刊物「新潮」。如果有餘力,再舉辦一些像演講、郊遊的活動。傳統一向由二年級或三年級的同學擔任。不知開始的時候是由那位同學鼓動的,我竟然同意與另一位二年級的學長競選系總幹事。我記得大家的投票意願不高,我雖然得票數較高,但達不到法定的人數,還得到各班去爭取簽名,取得法定的數目。被選上系總幹事後,我依慣例辦了三件事。
迎新會
第一是迎新會。全班同學同心協力,有的負責買茶點,有的籌劃節目,有的佈置會場。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某同學在黑板上展示書法,用粉筆寫下幾個中文系迎新晚會一類的大字。大家沒有很費心注意所寫的字。來賓中有位傅宗堯老師,站起來斥責,讀中文系竟然把字給寫錯了。大家很惶恐,問負責的同學,回答說是出自某一個碑銘。原來南北朝的時候,異族統治中國北方,學習漢人文化,但是學得不很道地,經常寫錯字,以致唐代有正字樣的舉動。這位老師的指責給我很深的印象,以致我後來也不太能贊同有些書法家以寫這類的錯字為有來源、有學問的態度。
「新潮」出刊
第二是出版「新潮」。雖然我早在一年級的時候就認識高我一班的學長曾永義,他當學校刊物「大學新聞」的主編,應該很有編輯的經驗,他有可能答應我的邀請而來編輯「新潮」。但我想這應該是表現我們這一班能力的時候,所以就敦請同班的黃啟方來擔任。我們在一起學習已有一年的時間了,我很欽佩他在文藝方面的能力。「新潮」出刊後的風評很好,這大半是啟方首次展示他的才華。後來他和曾永義合編《國語日報》的「古今文選」,更當上了國語日報社的董事長。這一期的「新潮」我也貢獻了一篇文章,不是啟方賣的面子,而是教我們詩選的葉嘉瑩老師,把我所寫的作業作為投寄新潮的稿件交給啟方。我報告的內容是有關陶淵明的詩,用「致情」的筆名發表,是我這一生唯一有關中國文學的文章。
沈院長演講
第三件事是安排演講。同學們討論之後,很想聽梁實秋先生的演講,梁先生是研究英國文豪莎士比亞戲劇的專家,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對於外國文學很陌生,梁先生的大名一定可以吸引來大批的聽眾,比較會有成果。於是我去找系主任臺靜農教授,請臺老師寫一封介紹信,好讓我容易邀請到梁先生。於是我找了哲學系的郭博文同學一起去拜訪梁先生的家。梁先生接見了我們兩個,很客氣地解釋他已好久不作公開的講話,要我們找其他合適的人。這次雖然沒有邀請到梁先生,但已感受到一位大學者的風采。接著我獨自去見文學院長沈剛伯教授,他一下子想不出好題目,我建議講明代的方孝儒,他說剛在別的地方演講過,需要換個題目,改天再給我。後來沈院長給的題目是「從蟑螂談到人」,講題新鮮,果然吸引了非常多的聽眾。這次的演講我鬧出一個大烏龍。演講的場所是文學院一樓的教室,不但座無虛席,教室外也擠滿了人。快到了演講的時間,一位同學突然問我,為什麼我還沒有去院長的家恭請一起前來。我很懊惱自己缺乏經驗,竟然沒有想到要去迎接院長。我沒有想清楚,也沒有作必要的交代,立刻騎腳踏車飛奔前去沈院長的家。結果得到的回答是沈院長早已出門了。我立刻又奔了回來。沈院長已經在開講了,不知有沒有人上去作介紹。門外又擠滿了人,不得其門而入。我只好在門外忐忑不安地等待演講的結束。

國內140婚約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40婚約
被董先生一罵,我只好打消暑假留在學校學甲骨學的念頭而回高雄了。回到家後,媽媽要我到澎湖去探望外公。同時也聽到二姨媽的女兒來家拜訪過,而我的好朋友,高三的同班同學,也來家裡找過這位表妹。於是我依媽媽的意思,就搭船去澎湖的馬公找外公,打算住幾天,作禮貌性的拜訪而已。外公先是育有三女,家母排序第三,於送給祖母後,連續生育三個男孩。除母親隨祖母到高雄外,外公的子女都在馬公成家立業,所以我有很多的親人需要去拜訪。外公兼為鞋店的家是在一條只有一公尺寬的老窄巷裡,以前是馬公最熱鬧的商業街道,當時已沒落,少有客人前來光顧,訂做皮鞋了。外公也只把開店當作打發時間的玩意,整天在馬公街道串門子。我考上台大中文系第一名的訊息被他到處張揚。外婆長年吃齋禮佛,除作二位老人家自己的飯菜外,偶而也照顧一下店的門面。我就住在外公家的樓上,白天一一到各位舅舅與姨媽的家拜訪。馬公市區很小,不一會就全部走完了。
二姨丈在醫院當總務,二姨媽在菜市場內經營日用百貨的買賣,生意非常好。三舅媽就在其隔壁經營鞋店。初次拜訪的時候,二姨媽問了很多那一位到我家找表妹的高中同學的很多事情。這位同學考上的學校不理想,所以沒有去報到,想自修而於一年後再報考。姨媽關心他之所以不去註冊是否是因為經濟的原因,表示可以給予經濟的幫助等等情事。二姨丈是高雄人,在未搬到馬公前,他們就住在我朋友家的隔壁,所以表妹和我的同學可說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姨媽的話語讓我感覺到有意要讓我的表妹匹配給我的朋友。我也很高興可以和我的朋友有更近一層的關係。
本來只打算在馬公作短暫的拜訪就回家的,不想碰上了颱風,澎湖與台灣本島的交通完全中斷。我只好繼續住下去,等待恢復通航。姨媽也改變了話題,開始對我的狀況做種種的探問,包括個人的隱密事,像有沒有女朋友一類的事。還有,說她小時候與我母親的交情如何要好,經常偷偷地幫助母親等等的過去往事。隔天竟說母親托夢給她,希望能促成我與表妹的親事,讓她們姐妹更加親上加親,因此希望我同意母親的願望,與表妹結婚。我感到相當的詫異,原先不是有意要把表妹許配給我的朋友的嗎!怎麼卻變成要許配給我呢?我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回應說要私下與表妹談談才行。姨媽沒有生育兒女,領養了一個女孩與一個男孩。我和表妹沒有血緣上的關係,所以結婚是不礙事的。其實以前的社會鼓勵交表婚,現在基於優生學的原因,法律才明白規定表兄妹之間不能通婚。當時澎湖的民風非常保守,連已訂了婚的人都不能私下見面,我的要求算是有一點難於安排的。不過,還是讓表妹和我私下談話。剛開始時,我們兩人默默以對,不知從何處開口才好。畢竟是我請求與表妹談話的,所以我首先問她和我朋友的交情,她回答因小時候是鄰居的關係,所以保持聯絡,但也只是維持普通朋友的關係而已。我再問她知道母親要把她許配給我的意願嗎?表妹答說知道。那麼,同意嗎?答說同意。我那時正好戴有一件嬸母買給我的金戒指,就脫下來送給她,她也回送自己所戴的戒指。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我在澎湖拜訪親戚的這段期間,二姨丈正好出差到台灣本島去了,表妹婚約之事沒有被諮詢到。姨丈很疼表妹,竟然沒有參與這種重要的決定,當然非常的不愉快。但我的學歷和人品沒有什麼好挑剔的,所以並沒有作太多的反對。我回高雄後告訴媽媽這件婚約,她覺得既然我本人已做了決定,就沒有什麼好反對的餘地了,何況大家是親戚呢!但要我暫時對嬸母隱瞞這個消息,因為她有意要促成我與她姪女的婚事。從此我就與表妹頻繁通信,培養感情。住宿舍時,一聽摩托車的聲音,大半就是表妹寄給我的限時信到了。

國內139董先生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9董作賓先生
到了大一的下學期,就經常請教金祥恆老師有關甲骨學的內容。金老師很高興我有學習甲骨學的興趣,同意讓我在暑假期間到他的研究室,第十研究室(古文字學研究室)看書,因為所有有關甲骨學的書籍都存放在那裡。考完期末考,心情已輕鬆。第二天一早,就來到第十研究室報到。門已開啟,但金老師還沒到,有位坐在門旁書桌的女士讓我進去,後來知是田倩君女士。我坐在大桌的椅子等候,並拿出帶去的書來閱讀。不久,有位個子不高的老人家進來,問我幹什麼,我答說金先生讓我來這裡讀書。他又問我現在看的是什麼書,答以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接著又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答以覺得書中有不少的錯誤。他一聽到這個回答,竟然大聲斥罵起我來,我一時獃住,也不知老人家動怒的原因所在,就動也不敢動,竟然接受近半個小時的怒罵。等到他有點氣緩的時候,才趁虛趕快逃離圍睹第十研究室的人群。事後一打聽,才曉得這位老人家是頂頂有名的甲骨學者董作賓先生。因為中風過,有時情緒不穩定,所以我才因小事被罵。從此我就不太敢接近第十研究室。他去世後,金老師就讓我在第十研究室有個位子,把研究室的鑰匙給我。學長黃然偉當時也有一個位子,他後來到澳洲讀博士,就在哪兒任教。那時系裡還有兩個研究古文字學的學長,一個是劉文獻,很少在學校見到他,後來留學日本去了。另一個是韓耀隆,比較偏重文法方面的研究,後來到私立淡江大學任教。看來當時還有不少同學對古文字有興趣,不像現在寥寥無幾。

國內138初作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8初次刊登文章
上大學之前,我的功課以數學為最佳,作文的能力普通而已。看到班上有同學在《國語日報》的學校花絮欄上刊登簡訊,感到羨慕與敬佩。上了大學,第一學年就認識了高我一班的曾永義學長,他當時主編學校的新聞《大學新聞》。我寫了一篇『給弟弟的一封信』交給他,看看能不能刊上版面。稿件上沒有署名,我想如果可以刊出來,學長自然會替我填上名字。不想永義學長辦事不是很謹慎,隔了一段時間,文章雖然刊登了出來,但是卻沒有作者的名字或筆名。我有生以來第一篇被排版公佈的文字竟然沒有署上名字,失望的心情難於形容。這一年我又寫了一篇算是蠻長的文章,「論漢武帝的功過」,也被刊登了,但已記不得刊物的名稱。

國內137選修課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7選修課
大學一年級初次碰到選課的問題,之前都是學校規定我們要讀什麼書、上什麼課。那時剛上大學,也不認識任何學長,學校也沒規劃學長制度以幫助新生的學習。我們只好自己斟酌選課。選課單中有理則學與中國哲學概論選擇一門。對剛從高中畢業的人來說,對這兩門功課的內容都覺得很陌生。哲學的意義似乎還有點模糊的概念。理則學則是第一次看到的辭彙,所以想探索究竟是什麼東西,就選了殷海光教授講授的理則學。上了課才曉得殷先生很少講解書裡的內容,談論的大都是時局與時人的是非。我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所以覺得上課時間很難捱過,後來發覺老師從來不點名,於是開始逃課,現在也記不得考試的時候是如何準備課業的。還好,每個人都及格了。在我當學生的漫長過程裡,這應該是最沒有受益的一門課了。
印象很深的另一門選修課,是杜維運老師的中國通史,使用錢穆的《國史大綱》為教本。杜老師不照課本讀,講到重要的文獻時,他就在黑板上把整個句子寫下來讓我們看清楚。他是用默寫而不是抄寫的方式!我一向記憶的能力很差,難得能把整首的詩歌背下來,對於杜老師的這種超人記憶能力我要檢驗一下,看看是否真的有這麼厲害。我一一校對原文的結果,竟然都一字不差,敬佩之情,不言可喻。有趣的是,多少年後,老師的公子與我堂妹的女兒結婚,我平白的在輩份上昇了一級,有機會和杜老師、師母打幾場麻將。

國內136初識甲骨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6旁聽文字學
高三在讀《廣雅疏證》時,就了解到文字、聲韻與訓詁學之間的密切關係。所以上了大學,我就有很大的企圖心,決定去旁聽二年級的文字學與三年級的聲韻學。戴君仁老師教文字學以王筠的《文字蒙求》為主要教材。在旁聽了一段時間後,覺得其內容還不能滿足我的學習目標,所以私下又閱讀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每當有疑惑之處就拿去問老師。印象比較深的問題,是讀到『(盟)』這個字,歸屬在囧部之下。解說囧是窗子的象形字,盟字的意義是諸侯會盟,以盤盛血,囧,皿聲。以盤盛血而立盟好像是一種對會意字的解釋方式,但結構的分析卻又說是形聲!段玉裁的注解又說字的三種字形各本都作從血,因血與盟的聲韻不諧合,所以改為從皿聲。我不理解,如果是從皿聲,則囧的部份該為表達意議的意符,所以囧的意義應該與諸侯的會盟有關。但囧既然是個窗子的象形字,窗子又如何會與諸侯的會盟有關呢?如果依據段玉裁的注,皿是聲符,則其篆文與古文的明的部份豈不是成為意符,那麼明和諸侯會盟又有什麼創意上的關係呢?戴老師對我一連串的問題感到驚訝。一個大一學生如果好奇而讀《說文解字》也還罷了,竟然還提出讓他難於解答的問題,所以對我刮目相看,也愛護有加,後來給了我好多鼓勵與幫助。
初識甲骨文
系裡對文字學有專攻的還有金祥恆老師,我也向他請教好幾次,那年文學院的古文字研究室創刊《中國文字》,金老師送我一本,裡頭有篇他寫的文章『釋虎』,談到虎字的甲骨文就畫一隻老虎的形象,後來經過各種的演變,逐漸成為現在的虎字以及隸書、草書等各種型態。我讀了之後很受啟發,了解到,若要對中國文字的創意有正確的解答,以目前資料保存的狀況看,應該從商代的甲骨文下手,因此就確定了自己以後從事學問的目標,甲骨學。所以從大一起就多親近金老師。

國內135宿舍伙食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5宿舍的伙食
住在收納新生的第七與第八宿舍,最令人感到困擾的是伙食的問題。大概因地處耕地之中,田埂窄小,不方便車輛運送物資到這兒來,沒有商家願意來這裡辦理伙食,所以同學們大都到校本部的餐廳去包伙食。因此,不管有沒有課都得一早外出去吃早飯,還得等吃完晚飯後才回來。因為地緣的關係,也大都在第九與第十的聯合餐廳包伙。那時候的經濟情況普遍不好,大家收入有限,太貴的伙食大概消費不起。包伙一天三餐,每個月才一百八十元(好像開始時是一百五十元),菜色當然很差。記得黃啟方談起,他多少年後到韓國去拜訪以前來台就讀研究所的老同學李章佑教授,某次早餐特別安排當時宿舍的菜色是八顆花生、一小塊豆腐乳及少量醬菜時,不免有些心酸,但同時有值得回憶的懷舊感覺。我雖然出生在中下的人家,但到了高中的時候,家境已很有改善,尤其是祖母的關愛,吃得比家裡其他的成員好,所以對於食物很挑嘴,很不能適應宿舍的伙食。可能由於經常吃不下,用飯量小,身體就差了一點,每次撘乘公車都會嘔吐。也可能因此我比較專心讀書,不太外出遊玩。
住在第七宿舍時發生了一件事,害得管理宿舍的教官急得到處打聽我的下落。下學期的時候,同班的黃國祥在新生南路這一邊的學校對面,租了教堂附設的宿舍,也把我拉去作伴。我沒有向學校辦理退租的手續,所以名單上還有我的名字。有一次國文課的作文,出的題目是書信文體。我想不出要寫給誰好,臨機一動,就寫給校長,把宿舍裡的問題大致談了一些。想不到張清徽老師沒有告知我,就把作文寄給校長。大概校長批示下來,要求管理的教官有所改善。宿舍的教官就天天來找我,卻都找不到人,不能回報宿舍改善的情形。

國內134文學院三劍客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4文學院三劍客
文學院各系一年級的新生,南部上來的大都住在相鄰的第七與第八宿舍,不同系所同學之間的互動不但多,也相互有所了解。我們這一屆有幾個學生學習的表現顯得和一般的學生有點不一樣,好像對於讀大學已胸有成竹,早有規劃,被同學戲稱為文學院的三劍客。哲學系的郭博文,喜好西洋的哲學,博學多聞。歷史系的李榮村愛好歷史地理。中文系的我專研中國文字學。我們三個早確定了自己讀書的性向,而且也已投身在研究的領域之中,算是有點另類。因此被戲稱為文學院的「三劍客」。當時我又另有一個封號。讀書的時候我習慣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不同的記號,所以上衣的口袋上經常帶有幾隻書寫不同顏色的鋼筆,也是很另類的,因此得了「五星上將」的諢號。郭博文教授和我一直在學術上繼續有所發揮,但李榮村好像在學術界比較沉寂。升到大學二、三年級時,李榮村住在專門收納僑生的宿舍,那邊有比較好的伙食,我偶而也去那邊用餐,就會去找他下象棋。李榮村的棋藝比我高出很多,輸一盤付一塊錢。有時下到中盤,他還可以讓我換邊繼續交戰,我還是輸。輸了多次之後,就又讓我一隻馬,還是輸多贏少,我因之也就失去跟他下棋的意願了。

國內133武俠小說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3看武俠小說
啟方說我在新生訓練的時候讀武俠小說。看武俠小說是當時學生很普遍的現象。我先從漫畫書,或叫連環畫冊看起。那時出租連環畫冊的小攤子很多,價格不貴,可以當場看,也可以租回家與大家分享。連環畫冊的內容五花八門,圖繪大都是線條描的,也有取自電影的照相版。小學的時候我對愛情的故事不感興趣,閱讀常偏重於俠義的故事,像施公案、七俠五義、水滸傳一類的故事。到了中學更延伸至報紙連載的《土包子下江南》、《牛伯伯打游擊》一類的政治漫畫。更因繪畫《牛伯伯打游擊》的牛哥也以李費蒙的名字發表《賭國城城》、《情報販子》等長篇小說,我也開始有閱讀長篇小說的習慣。當時出租小說的小店舖不少,很少有購買小說作為典藏的。或許是個人的喜好,我對愛情小說沒有太大的興趣,而當時可能因政府的政策性,不涉及時事的武俠小說有大量的出版,因此我閱讀了大量的武俠小說。在中學的時代,升學是學子最重要的奮鬥目標,任何妨害升學的是都被認為不正當的,所以在學校就不讓老師知道,在家裡也都是偷偷摸摸的方式,怕被家長發現而怪責。在家裡閱讀時,每當有家人走近,就慌張用學校的課本把武俠小說給遮蓋起來。祖母不知其利害所在,有次竟然問起我為何讀書還做這種慌張的動作。到了住進台大的新生宿舍,地區比較偏遠,四周又都是田埂,交通不方便,別無其他的娛樂項目,只好用租來的武俠小說排遣及紓解學習的困頓。租來的書有期限,故大家要儘快的讀完,以免錯失歸還期限。武俠小說的裝訂都是小冊的,常常是書一被租來,大家就輪番閱讀。好多現在當教授的人,當時都是閱讀團的成員。

國內132三劍客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2三劍客
我們的班約有七十人,通過聯考與海外甄選而入學的大概各有一半。到了第二年,本地生大概有一半轉到別的系所了。在大學四年中,我們這一班有三位經常形影不離,至今已知交近五十年,仍非常的投契。我們都同年出生,但我的生日略為早點,故被尊為老大。老二章景明、老三黃啟方。三人在系裡表現都不錯,被同學戲稱為中文系的「三劍客」,後來也同時考上台大的中文研究所。
我們三人的性格和才情都不一樣。2000年我在給啟方的散文集《心情連結》(2004.07)所寫的序,見附錄,對我們三人有所描述。「景明性子豪爽,最為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支曲子往往只聽一次就會唱。啟方溫溫文文,但胸有成竹,作事有板有眼,且很有文采。……我則是胸無城府,不知忌諱,常說不得體的話,且天資不高,一首五律要讀上幾天才會背,而且沒兩天就忘了,以致到現在也還只能唱完一、二首歌。但是獨對文字學有特別的愛好和領悟,大一就開始學習商代的甲骨文,頗受師長們的關注和期許。除文字學外,我似乎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作不好。幸好我待人真誠,朋友都能原諒我的短處,也經常替我善後,安排事宜,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安排和指派。景明、啟方經常與我同行,故照顧我特別多,令我心中無時不在感念。」
我和黃啟方的交友有段趣事。我有好幾次聽到啟方提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很想揍我一拳。我一直納悶,以我的個性哪會做出讓他有要揍我的念頭。等了四十幾年才得到答案,他在為我的書《簡明中國文字學》寫的序裡說,『四十年前,剛考上臺大中文系,從榜單上知道,「系狀元」是個叫「許進雄」的「好漢」-必定不會是女生的!心想倒要先會會這號人物。在九月中的入學典禮上,赫然發現坐在自己前排左邊、留著平頭、戴著眼鏡、正聚精會神的在看武俠小說的人,就是「系狀元」許進雄。一時興奮,就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原希望他也能有同樣的回應-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而那個年代像我們這些由臺灣中南部鄉下來臺北的大孩子,說有多青澀就有多青澀,急於認識同班同學的意念是相當強烈的,又何況-許進雄-他是「系狀元」呢!--不想被我拍了兩下,他只轉過頭瞄了我一眼,透過鏡片流出來的眼神是冷峻的,神色中似乎在怪我打斷了他的「練功」,並且又迅速的回過頭去繼續他的「功課」。我大為反感,心中不停的嘀咕著: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絕不理他……..。不想一轉眼四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但不能不理他,四十年來,越來越能欣賞他認真純樸、隨緣無悶的性情。』我想當時的情況是我不想發出聲響以干擾講堂的氣氛,回頭望一下則是為了確定是誰,打算下課後才來敘交。

附錄;

《簡明中國文字學》黃(啟方)序
「認真、隨緣而無悶」
真有些不可思議呀!
與進雄竟然能持續四十年如兄弟般的情誼,甚至包括自己在內,都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四十年前,剛考上臺大中文系,從榜單上知道,「系狀元」是個叫「許進雄」的「好漢」--必定不會是女生的!心想倒要先會會這號人物。在九月中的入學典禮上,赫然發現坐在自己前排左邊、留著平頭、戴著眼鏡、正聚精會神的在看武俠小說的人,就是「系狀元」許進雄。一時興奮,就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原希望他也能有同樣的回應-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而那個年代像我們這些由臺灣中南部鄉下來臺北的大孩子,說有多青澀就有多青澀,急於認識同班同學的意念是相當強烈的,又何況-許進雄-他是「系狀元」呢!不想被我拍了兩下,他只轉過頭瞄了我一眼,透過鏡片流出來的眼神是冷峻的,神色中似乎在怪我打斷了他的「練功」,並且又迅速的回過頭去繼續他的「功課」。我大為反感,心中不停的嘀咕著: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絕不理他……..。
不想一轉眼四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但不能不理他,四十年來,越來越能欣賞他認真純樸、隨緣無悶的性情。
進雄在古文字學上的天分,就像他在玩電腦上的高超表現一樣的令人咋舌;當我們這一個年齡層的「中古」人面對日新月異的電腦欲迎還拒以至手足無措時,進雄卻早已能完全掌握電腦的精密多樣的功能,能隨心所欲的驅遣運用;就像當年大部分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都為「文字學」而苦惱時,進雄則早已跨越古文字而進入「甲骨文」的殿堂,日後更以精深的研究改寫了許多卜辭上的成說,奠定了他在甲骨學上的地位;大陸安陽博物苑甲骨文展覽館中懸掛的甲骨學權威學者的肖像,他是臺灣地區除了前輩甲骨學大師董作賓彥堂先生外唯一的一位。這也是我們兄弟們津津樂道而引以為榮的。
進雄在臺大拿了碩士學位後,奉屈翼鵬師之命,遠渡重洋,到加拿大多倫多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館去整理館藏的甲骨片。這一去沒想到就回不了台灣;以進雄率真的個性與略無避諱的言談,竟使他成了黑名單中的一個;當我們知道他被懷疑到這種程度時,不禁要慨嘆那些打小報告的所謂「忠貞分子」,不知傷害多少真正忠貞的心!經過各方人士的解釋,總算能讓他回台灣了。闊別多年,進雄仍然是那個樣子,除了增加一句習慣性的口頭語「我們那邊外」,幾乎一點也沒變。在台灣只有短暫停留,當我們為他送行時,他竟情不能已、熱淚盈眶;我們知道他是多麼珍惜兄弟朋友的感情呀!此後,我們盡可能安排請他回台大中文系擔任客座教授,而他也有強烈的意願想回來貢獻所學,好好教幾個學生。七年前,我有個機會要籌備一個新的中文系,打了一通長途電話邀他回來一同打拼,他二話不說的答應了,並且立刻作回臺的準備;後來又得知我又放棄了那個機會時,他也沒說半句不滿的話,因為他總是相信我的決定是必有道理的。
進雄終於回到台大中文系專任教授,回到他當年讀書的研究室了!而造化弄人,我卻在同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了!誰能料得到?
世新大學成立了中文系,我要求他來教文字學,他就來了,然後就著手寫這本「簡明中國文字學」。他總是這麼認真,無論是玩電腦遊戲、交朋友、教書或作學問,他都是這樣認真的。認真是認真,卻無所爭,也因此雖然天天生活在這擾嚷不安的濁世中,但從沒有刻意逃避,而一樣可以達到無所罣礙之境。這就是進雄!
書要印行了,進雄對我說:「你就寫一篇序吧!」那麼,這就算是序吧!
二千年六月二十日於新店心隱居

黃啟方《心情連結》的許(進雄)序
四十年友情堪珍惜
啟方打算整理發表過的散文,出版專集,要我寫篇序。我自忖自己缺乏文學修養,沒有寫過感興的文章,怕寫不出像樣的序,來為他的書增光。但他連說不要緊,只要寫些兄弟的情誼就可以了。一提及兄弟的情誼,我就沒話說而答應了。何況他不久前還為我的書《簡明中國文字學》寫序,怎能不回報呢!
啟方、章景明和我於民國四十九年同時考上臺大中文系。不知是因同為北上求學而住進男生第七宿舍的關係,或性情相投,三人經常同進同出,形成莫逆之交,同學雅稱之為三劍客。論年齒,我們都是三十年次的,但我的月份最早,景明次之,啟方最晚,就習慣相互稱呼老大、老二、老三。記得也曾一度聯合取個別號,分別為伯玄、仲玄、季玄。
我為人一貫糊塗,記性不好,也自然不太追究過去的事情。我已記不得當初大家相識的情景為何。倒是幾次聽啟方說,第一次見面時他很想揍我一拳。我一直納悶,到底何事讓他如此氣憤,總是忘不了。謎底終於在我書的序中透露出來了。原來在新生訓練時他拍我肩膀,期望我熱情回應,誰知我竟然只回頭瞄了一眼,又專心去看武俠小說了。想不通自己當時何以會如此的傲慢。後來啟方一定了解我不是那樣傲慢的人,所以才會成為情逾兄弟,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我們三人的性格和才情都不一樣。景明性子豪爽,最為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支曲子往往只聽一次就會唱。啟方溫溫文文,但胸有成竹,作事有板有眼,且很有文采。大二我被拱出來選系代表或幹事後,就請他主編系的學生雜誌《新潮》,記得頗受好評。也記得大四時他填寫一曲,感懷大學四年的生活,同學為之競唱,還經由陳燕學妹的姐妹遠傳香江。我則是胸無城府,不知忌諱,常說不得體的話,且天資不高,一首五律要讀上幾天才會背,而且沒兩天就忘了,以致到現在也還只能唱完一、二首歌。但是獨對文字學有特別的愛好和領悟,大一就開始學習商代的甲骨文,頗受師長們的關注和期許。
除文字學外,我似乎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作不好。幸好我待人真誠,朋友都能原諒我的短處,也經常替我善後,安排事宜,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安排和指派。景明、啟方經常與我同行,故照顧我特別多,令我心中無時不在感念,這應也是我出國二十幾年後,毅然結束加拿大的工作而返國任教的重要原因之一。服完兵役後,我們又同時進入臺大中文研究所就讀。景明選擇學習三禮,啟方專攻宋代文學,我則繼續從事甲骨的研究。三人的研究課題既然不同,上課時段有別,再加以啟方和我都未畢業就結婚,相聚的時間自然不像以前那麼多,但兄弟般的感情始終不因分離而損分毫。
承蒙李濟之先生與恩師屈翼鵬先生的推薦,我於研究所碩士班畢業後就遠渡加拿大的多倫多,應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之聘,整理明義士所藏的甲骨去了。不想一去就差不多三十年。於是,同為三十年次而高我們一班的曾永義就取代我的位置,成為新三劍客之首。我在國外工作,可能因業務需要而常與中國政府有所應酬,或自己言談不小心,或被捲在時代的浪潮中,竟然被名列黑名單,不能夠回臺探親。在那個年代,行動被政府管制的人,是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但景明和啟方都沒有因之和我疏遠,深信我為人清白。後來得許倬雲先生的幫助,我可以回國探親了,就成了新的四人兄弟群,但景明和啟方還是以我為他們的老大,和對永義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
我雖然可以回國探親,但每次都要作特別的申請,我就把啟方寫作擔保人。有一次我申請回國,時啟方當臺大的訓導長,就受到有關單位的拜訪,說有關我的新資料源源不斷,請他三思是否接受作為擔保人。啟方力陳我不會有問題,慨然承受作為擔保人的責任,并說臺大訓導長的話不聽,要相信誰的呢!一點也不怕會受連累。
我每次回臺都和兄弟們作短暫的相聚,總是捨不得分離,以致常在臨行的宴聚流涕。兄弟們也了解我很想回臺共聚的心情,想找個適當的時機讓我回來。啟方兩度有機會籌備新的中文系,都詢問我能不能回來共同奮鬥。我都答應會結束加拿大的工作,回來共襄盛舉。但啟方的計畫卻生波折,只好一再為我安排短期的客座教職來臺。永義見啟方的計畫一時不能實現,就建議我回臺大來,兄弟們自然能經常在一起,我就欣然接受他的建議,向臺大中文系申請職位。不想我被接受了,而啟方竟然要從臺大退休,轉去世界新聞大學任職。失望之餘,在系裏歡送他的晚宴,我不禁又流下淚來,預知他到世新後,必然會事務繁多而不能經常參加兄弟們的聚會。後來啟方也邀我到世新兼課,我以為到世新兼課,每星期至少可以一起吃頓午餐,誰知也偶而才能共餐一次。
我不但拙於言辭,也沒有好文筆,更不會為山水草木而動心感懷,所以看到別人下筆如行雲流水,不禁羨慕與欽佩他們的捷才。我們兄弟四人,永義與啟方經常在報紙發表小品文章,或記旅遊所見,生活感興,或學術片斷,哲學雋思。我都讀得津津有味,如果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更是有附驥尾的光榮感。對他們的成就,我都由衷的佩服。但我讀他們兩人的文章,似乎感覺有點不同。永義的小品,我不管是躺著、站著或坐著,似乎都可以輕鬆的享受他的風趣。雖然我們尊稱他為酒党的党魁,受他的封爵,我卻常調侃他,開他的玩笑。但啟方的文章,我似乎要正襟危坐才能把抓要旨,也從不開他的玩笑,和他談的都是正經話。
總之,四十年來,啟方和我雖是聚時少,分離多,彼此也少談閒話,但都相當了解對方的心志,可以說是貌似離而神實契合。他給我的建言,我會比別人的更慎重考慮。現在我也套用啟方給我序裏的話,就把我們的兄弟情誼算作序吧。

二千年禧八月於多倫多寄寓

國內131張清徽師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1張清徽老師
1960年九月開始大學的生活,首先不能漏掉的是一件糗事。南部的師資一向比北部的差,老師的口音經常南腔北調,當學生的無所適從。當時的物資也比較缺乏,老師也不會要求學生購買字典一類的參考書,學校也沒有特別教正確的發音,學生相互之間以閩南語交談,所以從小學以來就沒有把國語學好。尤其是各類的考試只考書面的知識,字義的問題比較受重視,發音有沒有讀對,老師並不很在意,也沒有加以糾正,所以我的普通話很糟糕,只要一開口,音調就出問題,容易斷定我是台灣籍的。當時的國文與英文課都是依聯考的分數分班,但中文系的國文課就由資深的老師來教。第一堂課,張敬(清徽)老師手拿著放榜的名單,第一個就把我叫了起來,要我讀第一課的第一段。我記得是《史記》的某列傳,只短短二、三十個字。我居然唸錯了約有十個字之多。系狀元怎麼會這樣的差!老師的臉色有點難看。在寒假回鄉過年的火車上,一位學長告訴我張老師說『一定是代考的』。後來張老師漸漸了解我有一定的實力,只是讀音太差而已。隨著在中文系的時間越長,張老師越喜歡我,甚至在我被禁止回國的期間,清徽老師還持續與我有所聯絡。所以我特別用心地拓印了一張甲骨拓片送給老師。那是一片很大的甲骨,兩面都有刻辭,涉及一件大事,先在正面刻上卜問的貞辭,然後在背面刻上視兆後的占辭,等到卜問的事情有了結果,就寫上驗辭。因發生的是大事,故又把背面的占辭和驗辭抄寫在正面上。上頭有迄今所知,唯一的占斷錯誤的記載,字跡很大,可作為書法欣賞。大概張老師拿給金祥恆老師看,金老師等不及它的出版,就在《中國文字》三十八期(1970.12),「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安達黎奧博物館所藏一片牛胛骨刻辭考釋」加以介紹。金老師沒有事先向我詢問收藏的情況,報導有些錯誤,所以我在多倫多大學的老師史景成教授也寫了「加拿大安省皇家博物館所藏一片大胛骨的刻辭考釋」,刊在《中國文字》四十六期(1972.12)加以澄清並對內容有所討論。後來我能回國了,每次回來,也都陪老師去聽戲、吃飯。1991年我出版《古事雜談》時老師也替我寫序。見附錄。我出版了十幾本書,老師為我寫序的只有這一本而已,可見我多麼珍惜老師對我的教誨。序裡老師說我為人誠懇,那真的是我對自己期許的目標。

附錄;《古事雜談》張序
自從1988年9月19日開始,中央日報長河版每周星期五刊載一篇約莫2100字精簡有趣的「說古事」專欄,介紹中國古代文化,由我們漢字象形的特徵,具體的解說中國古人生活的一些細節。借著古文字所描繪的靜態和動態的圖像作引子,配合地下發掘的材料、出土的文物,以及典籍的記載,將古代漁獵農耕、起居飲食、衣服住物、天文地理,戰爭祭祀種種名目,有關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各情,娓娓道來,甚得讀者的喜愛。可惜這專欄只刊行40多篇就中斷了,大家都感到歉然。直到現在,台灣商務印書館將全部71篇輯印成册,這是出版界一大光彩,也是學術界一大功德。
作者原在台大中文研究所主修甲骨學,出國後,自修有關中國考古及人類學。又因為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講授中國古代文化,於是由古代文字之介紹,為求了解古人生活之一斑,搜集了各種參考,網羅了許多文物佐證,淺化了專門資材,趣化了乾燥的古事,零篇單文,依題分類,寫了一系列的這些段落,尋源探流,追根揭底,原原本本的引進許多知識,糾正了愚昧的錯謬,看起來輕鬆,讀起來受益,大家都樂於吸收,高興閱覽。
這些篇章都是極見學問之作,但卻放鬆了學者專門的嚴肅、刻板的氣氛。作者為人誠懇,他的文章完全實實在在,毫無誇飾浮泛的詞藻,其求知治學的態度精神,求之今日的浮華世界,是非常稀貴罕見的。
張 敬 1990年剩下於台北

國內130書櫃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30北上就讀大學:書櫃
宿舍的空間一般都很小,很少有大一的新生會把書櫃也帶到宿舍裡。前已談及,高三的時候我突然對國學非常有興趣。除了看一些訓詁學的書之外,我還買了《資治通鑑》、《四史》、《御批通鑑輯覽》等大部頭的書。上台北讀書當然要帶到學校去。於是就請求經營木工業的舅舅依我的需要作了個書櫃給我。書櫃是L形的,約一公尺長,還裝有嵌鑲玻璃的一道開啟的門和兩道滑動的門。高凸部分的寬度正好裝《資治通鑑》,其餘的書就裝在較低的部份。宿舍的同學看到這個訂做的書櫃以及裡頭所裝的書籍無不刮目相看。

國內129聯考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9聯考
我的性格有不少遺傳自父親,迷迷糊糊是其中之一,總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經常要人家提醒我應該作什麼事。人家的安排我大致也都照辦。報考大學的手續是由學校統籌辦理的。既然有人負責此事,自己就不用去操心了。以為從同學的口中知曉考試的日期就夠了,竟不知道還得到學校去領取准考證,也沒有安排住宿的事宜。到了考試的前一天,自己一個人帶了一枝鋼筆和一瓶墨汁,就坐火車到台南了。到了成功大學的考場,才意識到沒有地方住宿。怎麼辦?打聽到其他同學租了個民房,就趕去和他們擠一擠。那天晚上,應試者的心情都很緊張,大家都睡不著,有人開夜車,有人聊天,混到了早上,紛紛準備應考。我這時才曉得人人都領有准考證,只有我沒有拿到。沒有准考證就進不了教室,當然就大為焦慮起來,開始在成功大學裡到處尋找負責保管准考證的我校職員。在敲鐘之前的十五分鐘,我終於被找到了,也被帶領到所分發的教室。真是老天保佑,否則就要錯過一年一度的考期。

國內128初戀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8初戀:初識
大概從國小五年級起,我就讀的都是男生班或男校。沒有機會接觸自己堂姊妹以外的女性。那時候年紀幼小的小學生,普遍存在不正常的觀念,排斥同年齡層的異性,與女生並坐時,課桌就畫中線,不相侵犯。記得小學的時候,語文課造句時,故意寫不敬女生的句子,還被老師處罰。嬸母有兩個哥哥,住在嘉義,我們家裡的小孩都叫他們為舅舅。二舅父育有兩位女兒,嬸母有意讓親上加親,想把年長的姪女和我湊成對。就在我休學那一年的暑假,二舅作生意來到高雄,順便把我帶回家去玩幾天。在嘉義,我不但認識兩個表妹,更認識和我同年齡的她的堂姊。接著他們三人也隨我到高雄來玩。這位堂姊就讀於台北的私立金甌女中。台北的學生比較開朗、活潑、大方。在一起遊玩的過程中,我們彼此有好感,分開之後,就秘密有書信來往。因為家長會檢查我的信件,就以教我英文的『文模』的地址通信。為了不讓我的學業分心,文模竟然還替我撰寫文稿,由我抄寫寄出去。不知什麼原因,她竟然好久不回信。文模就建議把信件寄給他在金甌女中當訓導長的朋友,由訓導長把信轉交給她。她在接到信後大為驚慌,立刻寫信到家裡的地址,要我不要把信寄到學校去。這封信被叔父拆開,沒有看清楚寄信者是誰,以為是他的姪女,要我以後把信寄到她家去。
北上觀看球賽
復學後的高三期間,烏拉圭的足球隊來台灣跟代表中華民國的香港足球隊作比賽。高雄中學盛行足球的運動,我雖不是校隊,卻也很喜歡踢球。有這樣難得的國際比賽機會,一方面又想找機會見上她一面。那時與我同年齡的大伯父二女兒,因大專聯考不理想,上台北補習,也介紹和她同借住在她親戚的家。我就拜托堂妹為我買球賽的票,希望去取票時,有機會見到她一面。遺憾的是,我坐了一整天的慢車前去探望,她卻不在家。其他人對於我已快聯考了還有心情遠道來看球賽,不免有些不解。看了球賽後不久,在上體育課踢足球時,我碰巧跳躍起來以頭撞球,竟然把球撞進了球門,同學無不佩服我看了一場球賽,技術就大為精進了起來。其實那只是偶然,以後再也沒有值得稱讚的表現了。
嘉義告別
我雖然心中很愛慕她,但嬸母表現出希望我娶她姪女的心願,我思考後,決定與她疏遠。考上台灣大學要北上註冊時,計畫在嘉義停一、二天,拜訪文模的朋友,正好他的夫人也是嬸母的女中同學。她到車站來接我,她叫來一輛三輪車。那時我不知有什麼想法,竟然不敢與她同坐,也叫來一部三輪車。兩輛車一前一後來到朋友的家。同時我也非常的幼稚,把文模幫我寫給她的信的原稿給她,大概是要表達我對她的愛慕是虛偽的,不值得繼續再與我交朋友吧。她默默地收了信稿就回家去了。
約會台北
上了大學後,我以為她沒有考取大專學校,大概是因為我寄了一本書到她嘉義的家,很意外地接到一張明信片,說她在台北讀實踐家政專科學校。見面時,她要我教她生物。我回答我哪有資格給她補習生物的課,竟然查覺不出絃外之音。每次與她的約會,我都騎腳踏車赴約,所以大半的約會都是一邊推車一邊聊天。她一再要求我改搭公車,但那時我身體的狀況不知何處出了毛病,每次搭公共汽車必會嘔吐,所以沒法如她的願,以至於她經常要送我回學校後才搭車回去。
雖然和她在一起是非常快樂的事,但嬸母對我期望的陰影始終驅之不去,竟然失眠起來。我就醫於台大醫院的精神科,醫師開給我鎮靜劑,希望能幫助我容易睡眠些。後來我雖然不再服藥,但一直到現在,睡眠的問題依然困擾著我。一有聲響我就睡不著,所以每次回到家裡,家裡的時鐘就都停擺。我又作了決定,要再次中斷彼此的交往,以免陷入更深的感情泥淖。大一剛放暑假,我們在植物園約會。我們並坐在一張長椅子,我示意有話要對她說,正在當時,有位小販前來兜售東西。經此打岔,我再也沒有勇氣說出準備要說出的話。她催促我說出來,說不管說什麼樣的話她絕不會責怪我的,我只能回答說已忘記要說什麼了。第二天我作了更蠢的事。我在火車站打電話給她,要她猜我是誰,好像懷疑她另有男朋友的意思。她答說,你不是搭幾點鐘的車子回高雄嗎?怎麼還有時間講電話呢!我一時啞口無言,只好怏怏地掛上電話,上車回家了。
意外再見
回家後,媽媽要我去澎湖探望外公,竟然就答應了一門婚事,將來要娶我的表妹,二姨媽的女兒。更不料,她陪母親來我家玩。她母親要她和我到外面走走,她回答說不想到外面。但當我提議到外頭走走時,她竟然跟我出去了。在她們要回嘉義時,我要送給她在澎湖買的文石,竟然畫蛇添足,說本來是打算送給嬸母的姪女的,現在就先送給她。她當然覺得受辱,不接受。我想,這也好,反正以後我也不想娶別的人了。
旅居國外多少年後,有一次回到高雄,媽媽說知道她嫁來的家,問我要不要去見她。她嫁給一位律師,經常幫先生抄寫文件,管理辦事處。我們去辦事處找她,她請我們吃午飯,大方地談一些瑣事,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面。因為有過這麼一段青澀的初戀,在朋友聚會時我經常開玩笑,說金甌女中的女生最漂亮、活潑、大方、懂事、溫柔,是最值得追求的對象。

國內127和解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7和解
從此我就不太理會大伯父,避免跟他見面、說話。這種情況到上大學的某一年才改變對大伯父的態度。有一次我到台大醫院探病,出來的時候碰到一位熟人。他問我來醫院的原因,我答以「看病人」。他一定聽成「看病」。問我是什麼病,我答以癌症,正在作化學治療。這個錯誤的訊息大概透過在東吳大學的堂妹傳遞到大伯父的耳中,大伯父竟然傳話,說要來宿舍探病。在感動之下,我恢復對他的尊敬。

國內126媽媽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6賣冰棒
我幼年就失去母親,父親娶了朋友的妹妹為繼室,我始終以媽媽稱呼之。由於我有祖母照顧,一切生活、撫育之事都不用媽媽操心,所以媽媽與我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若有若無。媽媽的娘家距我們鼓山的家不遠,娘家從事木工的行業,我也常去玩。外婆身材肥胖,喜歡玩四色牌,幾乎沒有看到她不玩牌的時候。記得有一次,可能是國小一年級,家裡的大人要試試我的膽量,讓我拿著小箱子,裡面用棉被裹著十根冰棒,要我沿街去叫賣,那是父輩們小時候做過的事。我雖然跟過父親推著小車去賣菜,哪裡敢獨自一個人去販賣東西呢,而且又得呼喝。我的確小聲地叫了一、二聲後,心裡就在盤算如何早日將冰棒賣出。我想到,何不到舅父家去,他們肯定會幫我解決問題的。想不到舅父把十根都買來下了,我就可以回去交差了。父母親也不是真的要我去賺錢,試了一回以後就不再要我去賣冰棒了,也解除了我小小心靈的憂慮。
媽媽
國小一年級搬到塩埕區與叔叔同住後,可以照顧我的人更多。媽媽既要忙家務,又要照料水果店,尤其是小我七歲的弟弟誕生後,她更忙了起來,無暇顧慮我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大概是高三的時候,她對我的態度大大地改變了。
祖母的孩子從小都把大哥當成自己的父親看待,敬畏他,賺來的錢都交給他。全家從澎湖搬到高雄後也還都是如此,直到每個人都成家立業了,才不再把錢交給大哥。大伯父擁有一張供應船舶日用品的牌照,僱了幾個人替他辦事情,在諸兄弟中最有錢,但他從不在經濟上幫忙弟弟們。不但如此,還習慣地把弟弟家中的東西任意處置。他一到家裡來,看到市場買回來將作為全家人的飯菜材料,經常就把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先烹煮來吃,不管其他的人有沒有得吃。大伯父還有酗酒打人的惡習。每當他喝得差不多時,不管是他自家或弟弟們的兒女,就抓來打。以致於小孩子們一見大伯父喝了酒,都想辦法躲起來。由於從小以來的積畏已成習慣,家中沒有人敢出面勸阻。最氣人的是,他不差遣自己的兒女,往往從家裡打電話來店,要我騎腳踏車去替他到市場買零食。那時我正在準備大專的聯考,那是高中生關係一生的最重要時刻,一刻也浪費不得。但我又不敢不去,因為會惹來更大的災難。因此,我曾經一度想離家出走,心想以自己的才智,萬沒有找不到可糊口的工作以求發展。這件事我從來隱藏在心裡,這是第一次披露。
大伯父對家裡的人常不友善,甚至對自己的母親(即祖母)也常斥罵凌辱。媽媽的個性比較剛直,有時敢頂撞大伯父,因此大伯父就罵她為『大嬸娘』。有一次作勢要打她,還要父親休了她。四叔父一向自詡公正,能主持公義,什麼人也不怕。他打起孩子來更是毫不手軟。以至於有一次,家弟竟然問媽媽可不可以換個叔叔。當時我忍無可忍,聲淚俱下,大聲地詰問叔叔,如真有正義感,如何放任大伯父欺負我媽媽,破壞我們的家庭。叔叔被我的正氣所慑服,啞口無言,大伯父也不敢怎樣。當時我真的想,大不了一命換一命,有什麼可畏忌的。可知我當時的氣憤程度多大。從此媽媽對我另眼看待,和自己的兒子沒有兩樣,甚至更好。

國內125酒吧街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5酒吧街
讀高中的時候,越戰開始激烈,補給戰場物資的美軍軍艦非常多。軍士們也需要渡假,紓解身心的疲憊。日本距離越南太遠,可能物價也比台灣昂貴,因此很多軍艦就停靠在基隆或高雄的碼頭,補充物資及讓官兵休假。尤其是1964年美國正式加入戰場後,來台灣度假的美軍更多。我們的家不但在通往碼頭的道路上,又是非常的鄰近碼頭,因地緣之便,附近很多人家就被租賃而紛紛改作招待美軍的酒吧生意。我家的前方和左右就開設了近十家之多,右手隔壁就是其中之一。酒吧裡不但供應酒精飲料,也有酒女陪舞,甚至被帶到場外做更進一步的交易。每一家的音樂都放的價響,在酒吧外調情的也不少。祖母就住在半樓裡,這些情景一一在目。祖母來自非常保守的澎湖,又屬上一代的人,對這些擁擁抱抱、當眾接吻的行為當然非常不以為然,經常就在樓上『不要臉』、『齷齪』唸個不停。有些酒女在休閒時也會來買水果或借個什麼東西的,和我家的人有點熟稔。有些吧女故意要逗祖母,會向祖母說:『阿婆,妳摸摸看,我的(胸部)是真的。』祖母無趣的轉頭就走,大家也就哈哈大笑。若有酒女前來廚房找媽媽或嬸母聊些話題,因她們有時穿著比較單薄又不太在意被人看到,所以在我們店裡聚集,等待船隻訊息的從業員們,就經常藉故要上洗手間而偷偷地瞄一眼,一飽眼福。在這種環境下,我準備參加大專聯考的考試。

國內124外國食物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4外國食物
父親的三個兄弟也都作碼頭的生意。父親和四叔父住在一起,與人合夥供應港台貨輪的水果生意。大伯父與二伯父住在不遠的相鄰隔壁,大伯父供應外國商船與軍艦的各類需要。二伯父則為衣物的洗滌。大伯父的從業員接待很多外國船隻,經常有機會招待客人到酒家、飯館消費。外商也往往回贈船上的物品。食品是最常見的餽贈,所以我們經常吃到外國的火腿、香腸、牛排、牛油、冰淇淋、通心粉、咖哩、蘋果、葡萄等等。在當時可算是非常另類的家族,叔叔還玩留聲機、照相機,也雕刻水仙花盆景。
商品的價格
供應外國商船或軍艦的物品需要報關,可以用機動的三輪車運送,不像賣給港輪船員的水果只能利用腳踏車。而且那時外國人的收入比台灣高,船的代理公司可以接受比市面高的價格。如果船上下訂單的人嫌蔬菜價格太貴,聽說我們的從業員就會解釋,台灣的蔬菜都是用糞便等有機肥料種植的,但是為了讓他們有乾淨的蔬菜可吃,就特地與農場訂約,施用無機的化學肥料,成本高出很多,所以開的價格也比較高。如果是注重健康的今日,恐怕就得反其道,解釋是用自然的堆肥所種植的,所以賣的價格要比較高。我曾經有一次買絲瓜,外表看起來完全一樣,無機種植的只要三十元,但有機的卻要價八十元。我當時就選了八十元的,想來當時的洋人也認為自己的健康值得多花一些錢。

國內123恩人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3恩人陳文模
我們家的水果店開在碼頭的附近,長輩結識了好幾個很要好的海軍朋友。其中有一位馬崇彪先生,我們小孩管叫他馬叔叔。有一天他向父母親建議,他有個好友的英文很好,可以免費來家裡教我英文。父母親沒有理由不要我接受這種免費的補習。這位老師名叫陳文模,大我不到二十歲,待我有如親弟弟,因此我都直呼他的名子『文模』。在大陸淪陷的時候,他的長輩是艦長,因此把他登錄為士兵,帶到台灣來。他雖無心軍旅的生涯,但當時政府的政策是沒有重大過錯的不准退伍,他就無奈的當起海軍來。當時海軍並無頻繁的出勤任務,經常停靠在高雄或左營港,所以經常有時間來我家教我英文。當時軍人的薪俸是非常微薄的,他不但沒有收取費用,因為見到我是個可造就的孩子,有時還帶我去冰果室吃冰,甚至他所服務的軍艦上遊玩、吃飯。他很關心我的生活與學習的成績,甚至擬稿為我寫戀愛信,讓我專心讀書。他去找遠地的朋友時,有時也帶我去。他成了我生活中最親密的大哥。我感受到有人關心我的學業,我覺得不能辜負這種期待,因此決心用功讀書。可能由於我的天資還不差,除了英文因基礎太差,不能立刻迎頭趕上外,其他的功課都有相當的成效,老師也對我刮目相看。到了畢業在即,成績已是全班之冠,對考上大學有完全的信心。報考時我只填了三項志願,台大中文系、師大國文系、政大中文系。放榜也榮登台大中文系的榜首。
可惜我和陳文模在一起的時間不能延長。他不抽煙、不飲酒,生活正常,竟然罹患了鼻咽癌。在聯考之前他就上台北醫病,否則他肯定會陪我到台南參加聯考的。我上台北就讀時,把他的朋友們為他籌募的二千元醫療費交給他,他和我搭公車到台大的第十宿舍,要為我介紹他就讀於農學院的表弟給我認識,結果錢在車上被扒走了。當時我很沮喪,但他卻泰然處之,還安慰我不必為身外物傷心。見到表弟時,竟然笑著要表弟猜,猜剛發生了何事,表弟笑著反問,是系狀元到了嗎?
我在台北讀書的時候,他又轉診到高雄的軍醫院,不能及時當我航行的明燈了。他是位彬彬有禮的知識份子,口不出惡言,循循善誘,導人向善的君子、好人。可是在一年級的暑假我回高雄,到醫院探望他。卻見他,形容枯槁,兩眼深陷,全身皮包骨,被綁在病床上。我向他報告我一年學習的進展時,他無神的眼珠動也不動,半點回應的神態也沒有。醫生解釋,癌細胞已侵犯及他的腦部,病人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時常會暴力對待看護人員或亂蹦亂跳,所以院方才不得已將他綁在病床上。不久他就過世了。他的臉孔及身材很像亨利方達所扮演的戰爭與和平電影中的男主角比爾,每次看這部片子,我眼眶不禁就泛紅,又起一陣的思念之情。

國內122《廣雅疏證》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2《廣雅疏證》
有一天,我走進一家書店,看到一本書,是清代王念孫所注釋的《廣雅疏證》。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書名,也不知是基於何種動機,有可能是讀了開卷的前二條的句子讓我有很深的疑惑。第一條是『古、昔、先、創、方、作、造、朔、萌、芽、本、根、櫱、鼃、□、昌、孟、鼻、業、始也。』第二條是『乾、官、元、首、主、上、伯、子、男、卿、大夫、令、長、龍、嫡、郎、將、日、正、君也。』其上所舉的字,有些是我認識,也了解其意義的,有些字則和我所理解的意義有所差別,有些字根本不認識。為什麼這麼多的字具有同樣的意義呢?我想一探究竟。買了回去一讀,從王念孫的注解裡,方知一個字出現在不同的句子裡就可能會有不同的意義。那麼,如何確定某個字在句子中是使用眾多意義中的那一個呢?抱著這樣的疑惑,我耐心的一條一條的讀下去。覺得『釋詁』的章節最有趣,『釋言』、『釋訓』也不錯。當時並不知道這是訓詁學的重要著作之一。只覺得中國的文字不可思議,一個字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意義,甚至是相反的意義,同時很多字又可以表達同一個意義。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接著又讀了王引之的《經傳釋詞》、《經義述聞》,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等書,甚至更進一步,讀了書中所舉經籍的原典。我終於發現自己的興趣所在,因此決定復學後要改選讀乙組的課程,將來報考中文系。這個時候又發生一個事件,影響了我的一生。

國內121休學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1休學
我決心讀書的關鍵是在高三。那時大專聯考分三組,甲組屬理工科,乙組文法科,丙組農醫科。我就讀甲組的班級。由於我的學業成績並不很理想,考慮到如果考不上理想的大學時,還可以回校再讀一年,充實後再考。我沒有與家長商量就辦理了休學的手續。想不到那年突然改變報考的資格,同等學歷不能報考,一定要有高中的畢業文憑。休學既然已成為事實,只好賦閒在家。已然不能參加大專聯考,自己也就不用急著讀書,幸好父母親對我的學業並不太關心,也沒有因此責罵我,說不定還高興多個幫手呢。

國內120學柔道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20學柔道
高一的暑假我學過一、二個月的柔道。父親向之買菜的大盤商有一個兒子和我同年齡,沒有考上高中,就在家裡管理自家的冷凍庫。他約我一起去學柔道。當時的總教練是柔道界赫赫有名的謝龍坡先生,我慕名而答應一起去學習。道場在去左營的路上,騎腳踏車要費相當的時間。我們每次都是先在他家的附近吃一碗乾麵,然後騎腳踏車上路,練習後也一起回來。父親的一位朋友腰繫上段的黑帶也偶而到這個道場來練習。如沒有做充分的熱身預備活動,有可能會發生悲劇。有一天我也在場練習的時候,有一位學員急於和一位當時罕見的外國人練習,沒有做熱身運動,一進場就和那個洋人摔打起來,結果引起休克,送醫不治。不知是否因此,不過更可能是由於自己沒有耐心,我也很快就離隊不再練習了。我這位朋友努力不懈,後來還成為國家代表隊去日本比賽。隊友甚至有一位還娶了學柔道的日本姑娘。不過,這二個月所學得的技巧後來也用得著。在一次去中國的呼和浩特旅遊時,就在蒙古包之前,我和比我年輕許多的導遊先生比賽蒙古式的摔角,竟然是一勝一負平手。

國內119怕見血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9怕見血
高中時我做了一件印象很深的事。班上有位同學自嘘勇敢,不怕傷痛。有一天他拿出一把折疊刀子,要試試看誰有膽氣投射到他的身上,他不會閃避以示勇敢。我傻里傻氣地真的接過刀子,從幾公尺外用力把刀子丟過去,本以為刀刃不會插在他身上的。誰知刀子轉了幾圈就插在他的右腿上,血也頓時跟著流了下來。這位同學真的咬緊牙根,沒有哀叫喊痛。倒是我見到鮮血從刀口流了下來,不禁有點暈眩的感覺。從此我就怕見到血,連體檢驗血時也不敢注視針筒。

國內118同學王X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8同學王X
高中的同學現在能記得名字的不多,王X是其中一個,是我高三復學後才同班的。那時高雄中學的足球隊在南部是支強隊,同學們都很熱衷於校際的足球比賽,而班上的王X是全校同學所津津樂道的英雄。他踢的是左前鋒的位置,帶起球來,急快而又能閃人,每到了接近底線的位置,左腳一勾,球就進了門,引起熱烈的鼓掌。我們是好朋友,她的母親是日本人,敗戰後回日本。我則是自幼喪母,兩人有點同病相憐的樣子。我多次從高雄騎腳踏車到鳳山找他玩。他的父親有很多線裝的書籍,那時我熱衷國文的學問,不免有欽佩之情。王X多才多藝,吹口琴與小喇叭也非常有名,圖畫更是拿手,他和另一位洪郁大同學考上國立師範大學的美術系。我出國後有一次回來訪友,聽說他在室內設計界非常有名,取了個英文名字king wang,在電視上教學,搭飛機到處演講,在忠孝東路四段開有教授室內裝飾的補習班。我去拜訪他,看他擁有自己的教室好多間,業務非常興盛,很為他高興。但是交談之後,發現有很重的商人愛財氣息,談說能賺一百元就絕不賺九十九元,已不似當年在學校的淳樸樣子,心中悵然良久。後來雖然回到台北來教書,始終就沒有再去找他。

國內117高中:補習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7高中:補習一個月
高中考上初中已就讀的省立高雄中學,沒有環境的新鮮感,自己似乎有想在學業上有所振作的樣子,但是英文一課還是一點進步也沒有。大概從高一開始,雖也有三年後要報考大學的宿命感,但還是缺乏決心。記得曾經向父親要過錢去補習功課,第一個月確確實實去補習了,第二個月就不去補習而改到夜市閑逛,尤其是有練拳賣膏藥的地方,很容易就混過一個晚上。第三個月覺得這樣過日子無意義,連向父親誆騙補習的錢也不想,就不出門補習去了。呆在家裡多少也可讀一點書,應付一些功課。

國內116運送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6腳踏車運送
我家因為距離碼頭近,從事供應物品的其他店家從業員,也大都在我沒的店聚集,等待船隻的訊息。在等待的時間,人夠了就組成一組,在我家的後院打起麻將來,或是在店外聊天。人多的地方,流動攤販就自然會前來兜賣小吃,大人們也大半順便多買,分些給我們小孩子吃。在這樣的環境裡,我不但經常有東西吃,而且耳濡目染,很快就了解麻將的遊戲方法。我太太嫁來我家後也被迫學打麻將,但只是勉強應付,並不真心喜歡這種具又賭博程分的遊戲。
當生意來的時候,卡車運來西瓜把店的內外都堆滿了像山一般高。媽媽、嬸母與其他同夥人的家眷,把每一個西瓜分別裝進一個用竹片編織的籠子裡,再用粗麻繩把籠子綑綁牢固,等待男人們用腳踏車把貨物送上船。那時不能利用有輪子的板車輸送港輪的貨物,只能使用腳踏車。每一輛腳踏車都利用車的手把與後座,懸掛幾個籠子,用騎車的方式把貨物運送到碼頭,然後用手提的方式送到船員指定的空間去。因為在文書上,那是船員們在航海期間自用的少量貨物,不能用貨車一類的交通工具運送,而且只能利用正式的卸裝貨物之後與起航之前的短暫時間才可以送貨,故只能在限定的時間內往復不停的少量運送,塞到船員所屬的各個角落去。送完貨品之後,就結算所得,分發紅利。這時免不了要加菜金,多買些肉類來吃。如果是賣牛肉乾,零星的拿來零食也是不被責罵的。作為小孩子的我們,沒有不期盼有這樣的生意。
額外服務
我們的水果店還有一個任務。高雄市有個堀江市場,就在我家的鄰近,專門賣舶來商品。貨源大都來自港輪的船員。舶來品規定是不許入口的。但船員會零星地把東西帶下來,檢查站的執勤人員也就暗中放行。船員為了報答,就會把禮物寄存在我們的店,指定要交給幾點到幾點值班的。值班的人自然也會來店報知幾點到幾點的班而把東西拿去,所以也比較不會計較我們送了過量的水果到船上去以為回報。也因此,我經常見到台灣少見的商品。

國內115水果店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5水果店
從鼓山區搬到塩埕區與四叔父一家人同住時,就在家裡開了個水果店。在開始的階段,我記得晚上還經常和父親推一輛小車子,到人潮較多的地點賣西瓜。擺攤的時候,得先把大西瓜切成一片片的放在玻璃櫃中展示,等待行人來購買。如果收攤時剩下很多,回家後,大家就隨意把汁吸一吸,把西瓜渣給吐了出來,表示吃掉了,沒有浪費食物。記得上台北讀大學時,同學見我如此蹧蹋西瓜,無不瞠目結舌,露出非常驚異的樣子。我努力了一段時間才學會把西瓜渣吞下去。但到現在,我還不習慣把橘子渣吞下去,所以盡量不在公眾面前吃橘子,免得讓人留下不良的印象。家弟雖也已六十歲了,吃西瓜仍然還要吐渣。三十年後回到台灣,當年的朋友,哲學系的郭博文教授已幾次提到這個毛病。
高雄碼頭的船隻越來越多,家裡的生意也慢慢偏重於大量的供應來往港台船隻的生意,不到街道擺攤子了。香港市場需要大量的台灣西瓜、年糕、牛肉乾等物品。可能那時還沒有正式出口的管道或執照。形式上,我們是提供船員在海上航行時個人消費的需要。其實船員們都是以幾百斤的單位在購買。把物品遞送上船不是人人都被允許的,要有牌照才可以做這門生意。而且還得與管制上下船的警務人員有交情,才能把超量的貨物送上船,其利潤當然要比一般的水果店舖高。

國內114任性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4任性
初中時也許是正值青春期,心情比較浮躁不穩定,那時作了兩件事,現在還耿耿於懷。那時班裡有位好朋友,他開我玩笑,將我的集郵册暗暗藏了起來,讓我找不到而焦急。我一時因之氣急敗壞,發現是他所為之後,竟然從此不跟他說話。他是個通勤生,沒有考上高雄中學高中部,所以畢業後就無緣再見到他。有一次偶然在人群中見到他,心中猶疑是否應該前去向他道歉,但終於沒有勇氣去做。對於自己不敢勇於認錯,失去朋友,一直到現在,還覺得是我人生的一次遺憾。另一次,和住在家裡附近的莊姓同學到學校對面的小吃攤吃大腸麵線,這位同學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甜辣椒醬加進我的碗中。我沒有體察他服務的好意,因為自己不喜歡甜辣椒醬,竟然沒有問他要不要吃這碗已經加上辣椒醬的麵線,或用湯匙把辣椒醬的部份拿掉,就任性地把麵線往地上一倒,重新又買了一碗。他當時一定覺得好心沒好報,受到委屈。幸好,交情並沒有因這次的魯莽而受損。有一次回國,還特地請弟弟送我到工業區看他經營的工廠。他肯定把這件事忘掉了,但我一直為自己的魯莽感到遺憾。

國內113少爺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3少爺綽號
初中的時候得了個「少爺」的綽號,連體育老師上課時都這麼叫。那時我們的家境並不富裕,可能被祖母嬌寵得有點像有錢人的少爺的樣子,才被同學取這樣的綽號。我們班上有位林人智同學是有名林商號三合板的子弟,他騎的是菲利浦牌的變速腳踏車,可能比現在開法拉利的跑車還神氣,但沒有得到類似的綽號。由於我沒有立定志向要好好讀書,也許是遺傳自父親,凡事不關心,當然成績也不很好。幸好命運之神時常照顧我。報考高中時,我也糊裡糊塗只報考本校,幸好也被錄取了。但放榜後,我只曉得嬉戲遊玩,連註冊的日子都不記住。有天下午,正巧初二時的數學老師走過家門,我打個招呼問老師好。大概因為我數學的成績還不錯,他對我印象很好,知道我被錄取了,隨口問了一句,『你今天註冊過了嗎?』我一驚,根本不知有註冊這麼一回事。那時候已過了註冊的時間,老師知道我還沒有註冊,立刻要我向父母拿錢,親自帶我去註冊組,拜託職員讓我補註冊。要不是老師的適時來到,恐怕就會輟學一整年。說不定一年之後也重考不上,說不定從此就要跟父親一起作賣蔬菜、水果的生意了。

國內112地瓜窯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2地瓜窯
小學時,四叔父會四處尋找我與小朋友們聚賭紙牌的隱密處。到了初中的階段,他就無從來學校管制我了。高雄中學是個純男生的學校,分初中與高中二部。校址在火車線道之旁,並沒有架設高圍牆,但種植很多高聳的樹木作為分隔。操場與鐵道之間就成隱密的區塊,教職人員很少到這個地方來巡察,因此就成為玩紙牌的好地點,也浪費了我不少寶貴的青春。跨過鐵道是旱田,種植地瓜,收成之後,往往有遺漏未收集的,我們就去尋找,挖到地瓜之後就先做個土窯,等土窯燒熱後就把地瓜埋在打碎的土窯碎塊裡,三、四十分鐘過後才回來吃已被烤熟了的地瓜,覺得美味無窮。偷來的東西感覺總比買來的好吃。

國內111英文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1補考英文
我的初中生活可以說乏善可陳,甚至很糟糕去形容。首先是英文課。不知是自己資質不好,還是貪玩,其他的功課我都可以應付,只有英文課怎麼也學不好。最糟糕的是有一次去請問老師,老師不但不耐心解釋,還似有揶揄的態度,說『像你這樣的程度還有什麼指望』。從此我就放棄這門功課,好像到高中三年級,我年年的英文一直都補考,但也年年通過補考。以後自己當了老師,我就勉勵自己,不要違犯那位老師的毛病,要抱持有教無類的精神。大伯父的從業員有幾個會說英文,也常來我家,但家長也從未有要我向他們請教的建議。

國內110吃補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10吃補
除了養豬之外,我們還養雞、火雞,甚至還養了一次兔子。嬸母把兔子的毛皮製成我腳踏車坐墊的套蓋。那時雞蛋還是很貴的時代。每次母雞下蛋而啼叫時,我就去檢,然後就在蛋殼上開鑿個小孔,趁熱吸食,好像這樣是對身體有補的樣子。因為祖母疼愛我,我不但有吸吮蛋汁的這個專利,還為了讓我長高、長胖,祖母指導作了幾次特殊的食品讓我吃。我不確切知道烹飪的方法,重點是把九碗清水與一隻雞,用慢火燉煮至一碗程度的濃湯。那碗濃湯的表面會浮起一層厚厚的油脂,還得用可以吸水的粗紙把表面的油脂去掉才喝。第一次吃時很高興,因為一個人獨自吃一碗雞湯,這是不得了的奢侈。但吃了之後,才知道很難喝,因為太油膩,味道太濃。後來反而因不想違背祖母的好意,才勉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弟妹們好像都沒有吃過這種補品的樣子。剩下來的雞肉就被炒成肉鬆,但我不能吃,說是會把所吃下去的補破壞掉。

國內109腳踏車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9初中:學騎腳踏車
長輩們都忙於生意,對我的學業可以說並不關心,一直到考上大學,也從未過問過一句在學校的狀況,或陪考過入學的考試。1953年小學畢業後,我糊裡糊塗只報考一個學校,高雄地區最好的省立高雄中學。以我當時在校的成績,不該有絕對可以考上高雄中學的信心。聽同學說廣播報導了我被錄取的消息。為了證實這個消息,我沒有呼朋引伴,也沒有向家長索取搭公車的錢,獨自一人走路到高雄中學去看榜單。回來後告訴家長,路途相當遙遠,恐怕以後難於走路上學。於是長輩就找家中一部坐墊比較低的腳踏車讓我自己去練習。我把腳踏車推到學校的廣場,請一位同學扶住車的後邊讓我騎上去。不到一個下午,我就可搖搖晃晃地獨自上車騎回家裡來,不久我就有一部半新不舊,個人專用的腳踏車了。我的活動範圍雖然大為擴大,但也因此多了項新工作。家的後院蓋了個豬圈,養兩、三頭豬。豬是雜食性的動物,人們吃剩下的飯菜都可以餵飼之,因此我就被派遣到大伯父與二伯父家去收集廚餘。

國內108祖母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8祖母
母親在生育我之後仍然是去當人家的全日幫傭,照顧我的責任就由祖母扛起,所以我和祖母的關係特別親切,是其他孫子所不及的。聽長輩說,尤其是母親過世後,祖母把對母親的愧疚與懷念轉化為愛我,好像到了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祖母還在替我洗澡。昔日物資缺乏,平常的日子不殺雞吃肉的,只有在節慶或拜拜時才有肉品吃。我的飯都是祖母為我料理的,有殺雞時,我少不了有一根雞腿。在有豐盛食物的時候,祖母總會在我的碗底先墊上魚、肉,加上飯後又放上一般的菜餚。那時我還不能領會祖母的用意,每每吃完了白飯後,高興地大叫我的碗底還有好吃的東西,讓祖母有點尷尬。雖然祖母的地位在家中是最高的,沒有人敢批評一句,畢竟顯得有點過分偏愛。
在搬到七賢三路後,鼓山區的房子就出租給人家,租金歸祖母,作為零用錢。祖母小時候雖然纏腳,日治時代因政府政策的緣故把纏足給解放了。但祖母由於長年辛勞工作,已很能適應纏足解放後的腳步,走起路來並不困難,所以去收租的時候都是用步行的。從新家到舊家,估計約有二公里之遠。小學低年級的上課時間是半天,所以我有很多的時閒陪祖母去收租,同時會見一些舊日的玩伴。祖母於收完租金後,照例一定會帶我到鹽埕區蓋在大水溝上的夜市吃東西。我們最常吃的是各人一碗筒仔米糕、一顆滷蛋加上一碗四神湯。這在當時的家境已算是相當的花費了。除了收取租金,我也經常陪祖母去聽歌仔戲。我志不在聽戲而在吃東西,同時更有零用錢的可能。但也因此學會了很多戲裡的詞句。在我已是成家立業之後,四嬸母還常常慈愛地提到我小時後在家裡唱歌仔戲詞,嘴邊還常掛著『不然、便罷』的口頭禪。後來全天上學,沒有時間陪祖母收租、看戲,任務就交給了叔叔的大女兒,她也享有我同樣的待遇。
談到看戲,也有件遺憾事。我幼時在鼓山舊居有個很要好的女玩伴。由於家裡窮困,很小就被送到流動的歌仔戲團學戲,換取微薄的代金。在戲團裡由雜役開始,慢慢學藝,過著幾乎是非人的生活。一旦藝成出師,開始正式的演出,才有微薄的薪資。每次她的劇團到高雄來演出時,都會前來送票請祖母去捧場。由於長輩們一再說她是我幼時的玩伴,有時由我去應門時,我就羞赧地趕快閃開,不敢交談。後來我回國時,聽到她已不唱戲,幫先生管理工廠的業務,營運非常成功。我還曾有機會當面向她道賀。不想不久卻傳來她罹患惡疾而過世的消息,為之噓唏不已。才剛脫離貧困,未及享受人間的歡樂,竟然就英年早逝。
七賢三路的家,前頭是個店面,上頭有個半樓,用活動的木梯上下。店面之後是在高出地面上的總舖上分隔成三個房間。房間之後是廚房。廚房之後有個大院子,設有防空洞。接著是寬大的排水溝。夜市就蓋在這條大排水溝上。後來可以不用有防空洞,就把防空洞填平,在院子後邊蓋個豬圈。後來因為市區裡不准養豬,就改建為二層的樓房。我從小就與祖母睡在一起,搬來新居之後,也一樣與祖母睡在半樓上。一直到了後院修築樓房,我就有了個人的房間,這時大概是高二或高三的時候,但祖母仍然住在半樓上。
半樓之上就是屋頂,除了中央的部份,都要彎著腰行走。半樓有根橫樑把空間分隔成兩部分,最高的中央處設置佛龕及祖先牌位。佛龕的後面是祖母的隱私地點,除衣物櫃、馬桶之外,還放了他捨不得丟掉的鐵絲線、麻繩等雜物。佛龕之前有我一張書桌。梯子這邊的另一半是我們祖孫的睡眠地方。因受日曬的關係,有時要到很晚的時候才能消除暑氣,所以我一般是到了睡覺的時間才上去。
祖母每天都會焚香拜神及祖先,每個月初一、十五日的拜拜是她的大事,都要親自指揮事宜。重要的拜拜祭典他更會盛裝打扮,穿起高質量的裙子及圍裙,香案還掛上彩繡的八仙掛。每年總有幾次祖母要到廟裡燒香、捐香油。他會向神靈祈求保佑,一一祈禱每個人的身體健康,事業成功,無災無難等等。輪到我的部份時,由於他對學制不甚了解,總會祈禱讓我頭殻硬(認為這樣腦筋才會好)、名次多(以為是越多越好)。我始終沒有點破名次高並不好。我們家裡的人對拜神禮佛之事都不熱衷,祖母過世之後,大致只有在家裡祭祀祖先的任務被承繼了下來。
我這一輩的名字排行應該是「正」。由於家裡的人都忙於工作,大概也認為不怎麼重要,就任由祖母到區公所去報戶口。祖母不識字,就讓戶政人員把正雄給寫成了進雄(我不解為什麼不去更正),以至於我繼母所生的兒子也以「進」命名,和其他三房的堂兄弟不同。祖母雖不識字,卻有自己記帳的一套辦法。我看她用圈圈、直劃、橫劃、叉叉代表不同的數目與單位。房租收入有多少,修理屋漏用去多少,油香錢捐了多少,吃飯看戲用了多少,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不需要我的幫忙。紙幣都緊緊地捲成小捲,每一捲有固定的數目。祖母很疼我,如果有非必要的東西,估計父母親不會買給我的,我就向祖母要,她可以說有求必應。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耐性地跟我一家又一家地尋找讓我滿意的有背膠的乒乓球拍。
祖母的大半生雖然貧窮,但對於食品卻喜歡製作,也滿內行。祖母於初一、十五日和重要的神佛誕生日都吃齋,後來好像吃齋比吃葷的日子還多些。祖母所吃的齋菜從不假他人之手。她喜歡把花生碾碎,然後和蔬菜一起煮。祖母也喜歡吃零食,經常製作麥芽花生糖,大概是把花生當作肉類的代用品吧。每有節慶,全家就都忙起來,製作當令的菜餚或點心。我經常幫忙用石磨把米粒磨成漿,用重物把米漿壓榨濾水成塊狀,再輾壓成粉末狀,然後再蒸製成糕、粿、餅、包各種類的食品。包粽子也分配各人的職務,有用小酒杯裝填進定額的料子,有的把料子放進糯米中包紮成一串串的粽子,然後入水煮熟。我很喜歡吃她們包的粽子,有時一次吃三顆,連續吃幾餐也不膩。祖母過世後,就再也沒有那種盛況了。大概只有包粽子的技術被兩位媳婦學到了,其他的糕、粿、餅類的零食就不再被製作了。到現在我還是比較喜歡媽媽包的粽子,味道比商店買來的好多了。

國內107眾利船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7眾利船爆炸事件
上小學時,高雄港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件,一艘名叫「眾利」的大船,滿載著炸藥停靠在高雄港。不知因何種疏失,竟然連環爆炸起來。我記得相當清楚,那天是拜拜的日子,我被指派照顧拜桌,在等上足了三次的酒獻,香燒盡的時候好通知大人燒紙錢、收拾祭品與用具。我站在店前的走廊上,最先是聽到一聲巨響,接著此起彼落,響起好多的爆炸聲。天空頓時火紅,降下陣陣的黑雨,同時也地動屋搖,我驚恐不已。正在徬徨不知所措之際,只見碼頭的方向,黑鴉鴉地湧來沒有止息的拚命奔跑人潮。奔跑的人群個個衣裳不整,臉色慌張驚恐,有人身上還有血跡。那時很流行的英國式的硬橢圓形帽,也丟了滿街都是,竟然沒有人停下腳步撿拾,一幅世界末日來到的樣子。我在感染之下,不加思考,也沒有通知家人,就跟著人群朝同一個方向,往市區跑。之後的幾個小時,我夾雜在人群中,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怎麼辦,也不曉得飢渴。到了黃昏,好像一切平靜了,人群也開始散開,我才辨識道路回到家中。家人見到我,高興得流淚,因為已到處尋找我幾個小時了。事後知悉,我家的屋瓦移位了。屋後教堂的旁邊,有人被飛來的鐵板給砸死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高雄遭盟軍轟炸,我們搬到鄉下避難,我因為太小,對戰爭的記憶可以說一點痕跡也沒有。但是這次的爆炸,目睹人群倉皇逃命的景象,比之後來從螢幕所見,越戰期間一位女孩子被燒夷彈所燒焚而裸體奔跑的畫面,更要感到恐怖,就像在立體的電影前,比之有一群大象向你奔跑過來的那種壓迫感更要驚慌。

國內106綽號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6綽號
我不是聰明的小孩,家人更忙於生活,不會督促我的課業,加以自己又喜歡玩,所以小學的成績並不優異,也不會被老師所厚愛。但是在班上的名次,卻每年都有改進,從三十、二十、十,到了六年級被分發到新成立的忠孝國民小學,畢業時成績竟然升到了第二名,還拿個校長獎什麼的。六年級的這一年可以說,是我就讀小學最風光的時候。我對算術的功課最有心得,課本上的題目從來難不倒我,解答又特別快,所以國小六年級時同學們送給我一個「算術霸王」的封號,老師也讓我當總務股長,管理班上的班費,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師所器重。我還記得每天幫老師去買早點。那時我還有另一個特別的綽號「皇帝」(台語)。那時祖母常帶我去看歌仔戲,戲裡頗多內宫的劇情,有一次在同學面前,侃侃大談皇帝的妻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儐妃。那是超乎小學生教學範圍的知識,同學就因此暱稱我為「皇帝」。有位非常肥胖的同學,經常到我們的樓下,高呼「皇帝」、「皇帝」,約我一起上學去。

國內105小時玩耍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5小時的玩耍
我們座落在七賢三路的新家,前不遠有個陸橋,過了陸橋就是港口區,就不是我們小孩子的生活範圍了。那時候住家周圍有很多空地,附近的小孩經常聚集遊戲,諸如玻璃珠、橡皮筋、陀螺、圓紙牌、透明的塑膠物品模型等等。走廊下隨處可以玩耍。因為當時的車輛還不多,比較需要大場地的遊戲,就在道路的兩旁玩。我們家的對面有個很大的空地,大概是充當臨時的倉庫,有很多大型的陶水管堆積在空地上。有些比較涉及賭博性的遊戲,我們就在大陶水管,或防空洞裏進行,避免被家人發現。祖母、我們與四叔父同住,父親也與四叔和另外二個友人合夥做碼頭的生意。家庭的收支都由叔父負責。父親是從不管事的,包括我的一切生活在內。但是叔父,由於自己的孩子還太小,把管教的焦點放在我身上,對我課業以外的活動相當在意。長輩從事的碼頭的生意,有船隻靠岸時就非常忙碌,平常時就一點事也沒有。由於我也喜歡玩一些具有賭博性的遊戲,所以叔叔在沒有工作的時候,就會有心地四處尋找我的行蹤,一旦被發現了就會一頓毒打。四叔的大女兒比我小幾歲,就經常充當我的把風,一有動靜就發出警告,一起及時脫逃。
玻璃珠
那時候學校的功課不多,也沒有安親、才藝一類的課餘補習。孩童聚集遊戲的景況到處都是。略微介紹一下我們當時常玩的遊戲。首先是玻璃珠,玩法有兩種:一是在地上挖五個有相當距離的小孔洞成十字形,用手指從起點把彈珠依序彈進小洞裏,先完成整個程序者為贏家。在比賽中,如果打中對方的玻璃珠,就可以進到次一個洞,因此最理想的方式,不但打中對方的珠子,還要把對方的珠子帶到次一個洞的附近,好繼續彈擊前進。或是把對方的珠子彈得遠遠的,增加回來場地的困難。另一種玩法是,讓玻璃珠從手中自然下墜至一塊斜放的磚塊上,比賽誰的珠子彈得更遠。最接近劃線的珠子為勝利,但超過了終點線就算失敗,所以關鍵點是估計磚塊的反彈力,以及掌握珠子的下墜高度。這是一種健康的比賽,叔父不會處罰我。其實這也是可以有賭注的。
陀螺
陀螺可以有兩種玩法。一是畫一個圓圈,裡頭放幾個陀螺,要點是把己方的陀螺擊出圈外而不讓自己的陀螺留在裡頭。如果把對方的陀螺擊出圈外,就成為自己的戰利品。更需技巧的是,如約定擊出圈外的不能據為己有時,比賽的重點是利用自己陀螺上的牙破壞對方的陀螺,自己陀螺上的牙不但要用上等的鋼材,磨礪得非常銳利,還要有辦法拋擲時以銳利的牙擊中對方的陀螺,達成破壞對方陀螺的目的。另一個比賽方法是猜拳後置放一個陀螺在起點,要儘快把此陀螺打到終點線外。如果在進行中,誰的陀螺沒有拋擲好,沒有旋轉,就要取代原有的陀螺而成為新的被擊打的對象。一旦陀螺被擊出終點線外,就要被大家用手握陀螺,用陀螺銳利的牙砍劈陀螺的身子。陀螺經此連番的砍劈後就往往不成形狀了。叔父不但不處罰玩陀螺的比賽,有時還會為我打製最銳利的牙。
牌九
那時候流行一種叫『尪仔標』的彩色印刷圖像的圓形厚紙牌遊戲。圖案幾乎都是戲曲或歷史上的人物,還附加一個十二生肖的圖樣。常玩的方法是每個玩家出幾張牌,選出其中的一張作為目標,混雜在眾多的牌中堆疊成山,大家輪流用自己的紙牌拋打牌堆,誰能把那張牌完全擊出牌堆之外的便是贏家,可以收取所有的紙牌作為獎品。這是叔父可以容許玩的遊戲。但是它的另一種涉及賭博的就不被認可而必然會遭受嚴厲的處罰。那是類似「天九」或「牌九」的賭法。十二生肖即一到十二的數目。兩張牌為一組。最高級位的組合是六與三的數目,叫至尊。其次是成對的同樣數目,然後是加起來的點數。成對的位階有高低;十二最高,為天。二次之,為地。八再次之,為銀。其次四,為牙。再次為十與六,為板。十一與一為草。然後依次是不入流的九、七、五、三等數目。點數以九為最高,十最低,十一等於一,十二等於二,餘類推。點數的位階有特殊的排序;十二加九位最高,叫天猴王。其次十二加八,稱為天貢,二加八則為地貢。同點數的序列則以其中的一張牌,依天、地、銀、牙、板、草的次序為高低,如同樣為七點,則十二加五最大,二加五次之,其次八加九、四加三、十加七、六加一或十一。鬥牌的方式可以是二張或四張牌。二張的一翻開牌,勝負立刻分曉。四張的就要拆成二張的兩組去比較,要兩組都贏了才算贏。比賽時一個組頭可以跟好幾個組員對賭,賭資可以排列成一注、二注或三注。拿的牌組如果是八點,就吃兩注。如果是九點以上就三注全吃,賠率也是如此。看起來規則好像很複雜,其實一學就會。這種遊戲賭資可能很大,容易上癮,而且往往廢寢忘食,禍害可能很大,故要受到懲罰。

國內104國小一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4小學一年級
1947年六足歲,我就讀附近的鼓巖國民小學一年級。關於這一年我有兩個還記得的記憶。在感覺中,去學校的路途有相當的一段距離。廟前左邊有條小路通往學校。在到學校之前,還得經過一條河流與相當寬廣的鐵路軌道。記得河流中有一隻半沉沒的大船,鐵殼的黑船頭高高地突出於水面上。為了維護行人跨越鐵道的安全,尤其是小學生們,建有一條隧道讓我們在鐵道下穿過。但是有一天悲劇發生了。在一次大雨之後,隧道裡充滿了雨水。班上有位女生,想利用隧道中的水洗手,不小心就滑倒而溺斃於水中。學校為此開了個追悼會,我初次體會到親友死別的難受。
另一件難忘之事是女導師講給我們聽的故事。老師的名字已忘記,大致是下學期時候,講的是個長故事,她每星期只講一小段。我只大致記得前半段的故事,後來有位學生替我找到小說的書名,是十九世紀英國作家查理斯.金斯利所寫的《水孩子》。故事的內容是有個窮人家的小孩,名叫湯姆。外國因為天氣寒冷,住家使用火爐取暖,火爐有管道以疏導黑煙,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清除煙囪裡的煙炱。湯姆和師傅有次到某戶有錢人家去清潔煙囪,在他獨自工作時,不小心失足掉落屋主女兒的臥室。女孩受驚尖叫起來。大家以為湯姆偷了東西,湯姆在慌張之下,急忙跳下窗戶,奪路而逃。眾人以為他偷了貴重的東西。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湯姆不知解釋而一味逃跑,展開了逃亡生活的一連串奇遇。故事講到湯姆跳進河裡而睡著了,變成身體嬌小、不死的水陸兩棲的水孩子,開始在水中生活的時候,父親換了個行業,我們舉家搬到鹽埕區。我的學籍也被遷到鹽埕區的鹽埕國民小學,再也聽不到後續的故事了。那時學校的圖書設備很落後,我也始終不知這個故事的名稱,直到在寫此回憶時,學生才從網路上找到這本小說,讓我終於知道故事的內容,湯姆最後成長為熱愛真理,正直而勇敢的人。

國內103幼年回憶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3幼年的回憶
我們在鼓山區的家,距離大馬路大概有一百公尺之遠,是個有半樓的木造平房。馬路的另一邊有座小丘,有製造水泥的工廠,經常來往大型的車輛,因而造成灰塵飛揚瀰漫,在感覺上更是個繁忙的交通要道。但我們家的巷子只見通行腳踏車,算是個寧靜的社區。這個社區有前後兩排房子,大致都和我們一樣的木造平房,有的還沒有半樓。我們是遠離大馬路的前排第一家。兩排房子的左邊有一個廟,我們家的左邊就是廟前的廣場,那裡有棵有很大樹蔭的樹,想來是榕樹。廟的規模不大,香客不多,但時而會有八家將的練習與表演。經常在廟前廣場嬉戲的小孩子大概不超過十個,也許我們太小,不跟大孩子玩在一起。尤其是上學的時間,大孩子都不在,好像廣場就是我們小孩的天下。我們這些還不能上學的小孩似乎也沒有什麼可玩的遊戲,常常是幾個小孩子蹲在牆邊無所事事。我還記得有個賣糖果一類的小販,有個小火爐,讓大孩子們用勺子在火上煮糖漿,最後用一點白顏色的粉末點下去,熬煮的糖漿就膨脹起來,我們小孩子就大為高興,拍起手來。最讓我興奮的是八家將的練習。一大群十幾個男孩子,臉上塗了五花八彩,身上也穿著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的衣服,手中拿著各種道具,敲鑼打鼓的,蹦蹦跳跳的,排列成各種陣式。他們的行列讓我羨慕極了,恨不得早點長大,也去參加他們的表演。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個玩伴的父親手藝很巧,用木片雕刻了幾支十幾公分長的大關刀、蛇矛一類的武器形象讓他把玩。我多麼的希望自己也擁有那樣的一把,可以像八家將一樣地舉手投足揮舞著它。我還記得每當下大雨時,總有個幻覺。我蹲在屋裡,痴痴地看著屋外每一雨點在水中造成的圓形凹陷,幻想著那是玩家家酒的一個個陶鍋子。可以想像那時候物資多麼缺乏,孩子們如何盼望有件玩具的心境。

國內102陪父親賣菜

國內篇(1941-1968)
102陪父親賣菜
在我的記憶裡,我幼小階段的時候只有祖母與父親的印象而已。在我尚幼小,但已能夠穩定走路後,就常與父親去賣菜。至於是終戰前或戰後,我也沒有確實的記憶。為了減輕祖母看顧我的辛勞,有時父親會問我願不願幫他一齊推車子去賣菜。父親使用二輪的手推車,將蔬菜堆放在車上,沿著一定的路線兜賣。所謂幫忙推車,其實我哪有能力,只是做做樣子,充實父子之間的親情而已。我多半是坐在車內,由父親推著。車子停下來等待人家出來買菜時,我就在獨自在附近玩耍。父親叫賣的路線很多是日本人的社區,比較可以賣得好價錢。那時應該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前後,日本僑民還沒有完全撤走,到處是轟炸後未經清理的斷垣殘壁。我很喜歡去撿拾黏貼在牆壁上的各種有顏色而發亮的小瓷磚片。我管它叫『ㄨㄥ4』,不曉得這是誰教我的語言,肯定不是父親教我的。父親晚年還充滿溫馨地談及此事,說我不知是何處學來的,經常一股勁兒地指著小瓷磚說『ㄨㄥ4、ㄨㄥ4』,意思是說我要那些東西,要父親替我帶回去。說不定管叫這些瓷磚為『ㄨㄥ4』是我自己發明的語言。父親把我所喜愛的殘斷的小塊牆壁帶回家,仔細地用工具把水泥鑿開,取出小瓷磚片來給我。那時我別無其他玩具,所以非常珍惜它們,但不知到了何種年紀,才不玩這些瓷磚片。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我們搬到高雄港陸橋前的七賢三路,父親就不再推車賣菜,而與四叔共同經營供應水果給來往高雄與香港的商船。大伯父從事供應外國船舶的糧食與零件的生意,其中蔬菜與水果部分的採購也大都由父親負責。所需要的品類大部分向大批發商訂購,但有些就自己到市場標購。那時我已就讀中學,有時在不上學的日子,父親會要我同去果菜市場幫他的忙。天還未大亮,我們就騎腳踏車到批發市場,他每標購了一批貨,在裝箱之前,就由我在那邊看守著,以免與他人的貨物混雜。那種工作很無聊,又不能完全放任不注意看管。有時工作到了九、十點鐘,父親還忙得忘了讓我吃早餐,那時覺得陪父親買菜是個無聊的苦差事。現在細想起來,之後再也沒有其他與父親一起工作的機緣了。

國內101母親

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01母親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出生於一個中下家庭。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我們全家以祖母為最高家長,都疏散到高雄縣的鄉下,躲避美軍對於城市的轟炸破壞,終戰後搬回高雄市,居住在鼓山區的一條幽靜小巷。我沒有終戰前的記憶。
祖母育有二女四男,來自澎湖的馬公。祖母把長女送給別人家,卻又從別人家抱養了一個女嬰,打算做為父親將來的媳婦,所以母親使用本姓,叫吳自愛,取名來自於母親自願被許家所領養。當時澎湖的人將兒女送給別人家而又從別人家領養兒女是很平常的現象,尤其是女嬰。或以為這樣做,將來婆媳的關係會比較良善,或以為縱使讓別人家的骨肉多做些工作、多吃一點苦也不會心疼。
聽說曾祖父是個秀才,對於家庭的教育頗為重視,所以祖父懂得文墨,在鄉下的地方也算是個人才了。在日本統治的時代,祖父當個警察輔助,收入不多,供養一家八口人本來就不容易。但因長得不俗,卻在另一個村里築了個新家,自然對原有的家庭就疏於照顧,以致整家人的生活非常艱難。我曾經多次聽到舅父們對母親幼年艱辛的生活感到非常的歎惜與不捨,認為祖母對其親生與領養的子女有差別待遇。為了維持家計,除祖母日夜作針黹女紅以補貼家用外,每個孩子都分配有工作。男兒子到了能夠賺錢的年齡就課餘去打小工,或提個小籃子沿街叫賣炸糕餅一類的零食。到了稍為長大,甚至游水至商船上去兜賣水果、乾貨一類的商品。母親被分配去撿拾落葉枯枝以供給薪炊煮食。曾聽長輩們提及,母親因此而被老師恥笑,在黑板上畫個小女孩背個大布袋在檢拾葉子,讓小小的心靈蒙上驅之不散的陰影。
澎湖土地貧瘠,謀生困難,很多人都遷移台灣本島的高雄或台南來討生活。不知在什麼時候,為了改善生活的困境,祖母就和六個已長大的子女也搬移到高雄來追求較寬裕的生活機會。大兒子在碼頭推銷商品,二兒子賣米漿早點,父親老三推二輪車沿街販賣菜蔬,老四則在路邊修理腳踏車或幫忙老大做生意。至於女兒,我只知道母親到一個日本人的家庭作全職的女傭,平日就住在主人家,只有休假的時候才回來,甚至生了我之後還是如此。撫育我的責任就由祖母一人承擔。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一絲一毫母親的影子,因為我還在睡眠中她就得出門,而回來的時候我已在睡覺。後來她感染了主人的肺結核。肺結核在日治的時代尚無特效藥可以根治,唯一的治療對策是靜養。對於窮人家,靜養是不可及的夢想。母親就撐著病工作,有一天她咳血不止而與世長辭。祖母非常傷痛母親的過世,經常為之流淚,述說母親多麼溫順,多麼辛勞。對於母親的種種事情,我也只是長大之後才聽長輩提及,當時並不了解母親離我而去。我對母親的懷念,只有一幀變黃的結婚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