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篇(1941-1968)
132三劍客
我們的班約有七十人,通過聯考與海外甄選而入學的大概各有一半。到了第二年,本地生大概有一半轉到別的系所了。在大學四年中,我們這一班有三位經常形影不離,至今已知交近五十年,仍非常的投契。我們都同年出生,但我的生日略為早點,故被尊為老大。老二章景明、老三黃啟方。三人在系裡表現都不錯,被同學戲稱為中文系的「三劍客」,後來也同時考上台大的中文研究所。
我們三人的性格和才情都不一樣。2000年我在給啟方的散文集《心情連結》(2004.07)所寫的序,見附錄,對我們三人有所描述。「景明性子豪爽,最為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支曲子往往只聽一次就會唱。啟方溫溫文文,但胸有成竹,作事有板有眼,且很有文采。……我則是胸無城府,不知忌諱,常說不得體的話,且天資不高,一首五律要讀上幾天才會背,而且沒兩天就忘了,以致到現在也還只能唱完一、二首歌。但是獨對文字學有特別的愛好和領悟,大一就開始學習商代的甲骨文,頗受師長們的關注和期許。除文字學外,我似乎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作不好。幸好我待人真誠,朋友都能原諒我的短處,也經常替我善後,安排事宜,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安排和指派。景明、啟方經常與我同行,故照顧我特別多,令我心中無時不在感念。」
我和黃啟方的交友有段趣事。我有好幾次聽到啟方提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很想揍我一拳。我一直納悶,以我的個性哪會做出讓他有要揍我的念頭。等了四十幾年才得到答案,他在為我的書《簡明中國文字學》寫的序裡說,『四十年前,剛考上臺大中文系,從榜單上知道,「系狀元」是個叫「許進雄」的「好漢」-必定不會是女生的!心想倒要先會會這號人物。在九月中的入學典禮上,赫然發現坐在自己前排左邊、留著平頭、戴著眼鏡、正聚精會神的在看武俠小說的人,就是「系狀元」許進雄。一時興奮,就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原希望他也能有同樣的回應-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而那個年代像我們這些由臺灣中南部鄉下來臺北的大孩子,說有多青澀就有多青澀,急於認識同班同學的意念是相當強烈的,又何況-許進雄-他是「系狀元」呢!--不想被我拍了兩下,他只轉過頭瞄了我一眼,透過鏡片流出來的眼神是冷峻的,神色中似乎在怪我打斷了他的「練功」,並且又迅速的回過頭去繼續他的「功課」。我大為反感,心中不停的嘀咕著: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絕不理他……..。不想一轉眼四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但不能不理他,四十年來,越來越能欣賞他認真純樸、隨緣無悶的性情。』我想當時的情況是我不想發出聲響以干擾講堂的氣氛,回頭望一下則是為了確定是誰,打算下課後才來敘交。
附錄;
《簡明中國文字學》黃(啟方)序
「認真、隨緣而無悶」
真有些不可思議呀!
與進雄竟然能持續四十年如兄弟般的情誼,甚至包括自己在內,都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四十年前,剛考上臺大中文系,從榜單上知道,「系狀元」是個叫「許進雄」的「好漢」--必定不會是女生的!心想倒要先會會這號人物。在九月中的入學典禮上,赫然發現坐在自己前排左邊、留著平頭、戴著眼鏡、正聚精會神的在看武俠小說的人,就是「系狀元」許進雄。一時興奮,就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原希望他也能有同樣的回應-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而那個年代像我們這些由臺灣中南部鄉下來臺北的大孩子,說有多青澀就有多青澀,急於認識同班同學的意念是相當強烈的,又何況-許進雄-他是「系狀元」呢!不想被我拍了兩下,他只轉過頭瞄了我一眼,透過鏡片流出來的眼神是冷峻的,神色中似乎在怪我打斷了他的「練功」,並且又迅速的回過頭去繼續他的「功課」。我大為反感,心中不停的嘀咕著: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絕不理他……..。
不想一轉眼四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但不能不理他,四十年來,越來越能欣賞他認真純樸、隨緣無悶的性情。
進雄在古文字學上的天分,就像他在玩電腦上的高超表現一樣的令人咋舌;當我們這一個年齡層的「中古」人面對日新月異的電腦欲迎還拒以至手足無措時,進雄卻早已能完全掌握電腦的精密多樣的功能,能隨心所欲的驅遣運用;就像當年大部分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都為「文字學」而苦惱時,進雄則早已跨越古文字而進入「甲骨文」的殿堂,日後更以精深的研究改寫了許多卜辭上的成說,奠定了他在甲骨學上的地位;大陸安陽博物苑甲骨文展覽館中懸掛的甲骨學權威學者的肖像,他是臺灣地區除了前輩甲骨學大師董作賓彥堂先生外唯一的一位。這也是我們兄弟們津津樂道而引以為榮的。
進雄在臺大拿了碩士學位後,奉屈翼鵬師之命,遠渡重洋,到加拿大多倫多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館去整理館藏的甲骨片。這一去沒想到就回不了台灣;以進雄率真的個性與略無避諱的言談,竟使他成了黑名單中的一個;當我們知道他被懷疑到這種程度時,不禁要慨嘆那些打小報告的所謂「忠貞分子」,不知傷害多少真正忠貞的心!經過各方人士的解釋,總算能讓他回台灣了。闊別多年,進雄仍然是那個樣子,除了增加一句習慣性的口頭語「我們那邊外」,幾乎一點也沒變。在台灣只有短暫停留,當我們為他送行時,他竟情不能已、熱淚盈眶;我們知道他是多麼珍惜兄弟朋友的感情呀!此後,我們盡可能安排請他回台大中文系擔任客座教授,而他也有強烈的意願想回來貢獻所學,好好教幾個學生。七年前,我有個機會要籌備一個新的中文系,打了一通長途電話邀他回來一同打拼,他二話不說的答應了,並且立刻作回臺的準備;後來又得知我又放棄了那個機會時,他也沒說半句不滿的話,因為他總是相信我的決定是必有道理的。
進雄終於回到台大中文系專任教授,回到他當年讀書的研究室了!而造化弄人,我卻在同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了!誰能料得到?
世新大學成立了中文系,我要求他來教文字學,他就來了,然後就著手寫這本「簡明中國文字學」。他總是這麼認真,無論是玩電腦遊戲、交朋友、教書或作學問,他都是這樣認真的。認真是認真,卻無所爭,也因此雖然天天生活在這擾嚷不安的濁世中,但從沒有刻意逃避,而一樣可以達到無所罣礙之境。這就是進雄!
書要印行了,進雄對我說:「你就寫一篇序吧!」那麼,這就算是序吧!
二千年六月二十日於新店心隱居
黃啟方《心情連結》的許(進雄)序
四十年友情堪珍惜
啟方打算整理發表過的散文,出版專集,要我寫篇序。我自忖自己缺乏文學修養,沒有寫過感興的文章,怕寫不出像樣的序,來為他的書增光。但他連說不要緊,只要寫些兄弟的情誼就可以了。一提及兄弟的情誼,我就沒話說而答應了。何況他不久前還為我的書《簡明中國文字學》寫序,怎能不回報呢!
啟方、章景明和我於民國四十九年同時考上臺大中文系。不知是因同為北上求學而住進男生第七宿舍的關係,或性情相投,三人經常同進同出,形成莫逆之交,同學雅稱之為三劍客。論年齒,我們都是三十年次的,但我的月份最早,景明次之,啟方最晚,就習慣相互稱呼老大、老二、老三。記得也曾一度聯合取個別號,分別為伯玄、仲玄、季玄。
我為人一貫糊塗,記性不好,也自然不太追究過去的事情。我已記不得當初大家相識的情景為何。倒是幾次聽啟方說,第一次見面時他很想揍我一拳。我一直納悶,到底何事讓他如此氣憤,總是忘不了。謎底終於在我書的序中透露出來了。原來在新生訓練時他拍我肩膀,期望我熱情回應,誰知我竟然只回頭瞄了一眼,又專心去看武俠小說了。想不通自己當時何以會如此的傲慢。後來啟方一定了解我不是那樣傲慢的人,所以才會成為情逾兄弟,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我們三人的性格和才情都不一樣。景明性子豪爽,最為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支曲子往往只聽一次就會唱。啟方溫溫文文,但胸有成竹,作事有板有眼,且很有文采。大二我被拱出來選系代表或幹事後,就請他主編系的學生雜誌《新潮》,記得頗受好評。也記得大四時他填寫一曲,感懷大學四年的生活,同學為之競唱,還經由陳燕學妹的姐妹遠傳香江。我則是胸無城府,不知忌諱,常說不得體的話,且天資不高,一首五律要讀上幾天才會背,而且沒兩天就忘了,以致到現在也還只能唱完一、二首歌。但是獨對文字學有特別的愛好和領悟,大一就開始學習商代的甲骨文,頗受師長們的關注和期許。
除文字學外,我似乎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作不好。幸好我待人真誠,朋友都能原諒我的短處,也經常替我善後,安排事宜,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安排和指派。景明、啟方經常與我同行,故照顧我特別多,令我心中無時不在感念,這應也是我出國二十幾年後,毅然結束加拿大的工作而返國任教的重要原因之一。服完兵役後,我們又同時進入臺大中文研究所就讀。景明選擇學習三禮,啟方專攻宋代文學,我則繼續從事甲骨的研究。三人的研究課題既然不同,上課時段有別,再加以啟方和我都未畢業就結婚,相聚的時間自然不像以前那麼多,但兄弟般的感情始終不因分離而損分毫。
承蒙李濟之先生與恩師屈翼鵬先生的推薦,我於研究所碩士班畢業後就遠渡加拿大的多倫多,應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之聘,整理明義士所藏的甲骨去了。不想一去就差不多三十年。於是,同為三十年次而高我們一班的曾永義就取代我的位置,成為新三劍客之首。我在國外工作,可能因業務需要而常與中國政府有所應酬,或自己言談不小心,或被捲在時代的浪潮中,竟然被名列黑名單,不能夠回臺探親。在那個年代,行動被政府管制的人,是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但景明和啟方都沒有因之和我疏遠,深信我為人清白。後來得許倬雲先生的幫助,我可以回國探親了,就成了新的四人兄弟群,但景明和啟方還是以我為他們的老大,和對永義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
我雖然可以回國探親,但每次都要作特別的申請,我就把啟方寫作擔保人。有一次我申請回國,時啟方當臺大的訓導長,就受到有關單位的拜訪,說有關我的新資料源源不斷,請他三思是否接受作為擔保人。啟方力陳我不會有問題,慨然承受作為擔保人的責任,并說臺大訓導長的話不聽,要相信誰的呢!一點也不怕會受連累。
我每次回臺都和兄弟們作短暫的相聚,總是捨不得分離,以致常在臨行的宴聚流涕。兄弟們也了解我很想回臺共聚的心情,想找個適當的時機讓我回來。啟方兩度有機會籌備新的中文系,都詢問我能不能回來共同奮鬥。我都答應會結束加拿大的工作,回來共襄盛舉。但啟方的計畫卻生波折,只好一再為我安排短期的客座教職來臺。永義見啟方的計畫一時不能實現,就建議我回臺大來,兄弟們自然能經常在一起,我就欣然接受他的建議,向臺大中文系申請職位。不想我被接受了,而啟方竟然要從臺大退休,轉去世界新聞大學任職。失望之餘,在系裏歡送他的晚宴,我不禁又流下淚來,預知他到世新後,必然會事務繁多而不能經常參加兄弟們的聚會。後來啟方也邀我到世新兼課,我以為到世新兼課,每星期至少可以一起吃頓午餐,誰知也偶而才能共餐一次。
我不但拙於言辭,也沒有好文筆,更不會為山水草木而動心感懷,所以看到別人下筆如行雲流水,不禁羨慕與欽佩他們的捷才。我們兄弟四人,永義與啟方經常在報紙發表小品文章,或記旅遊所見,生活感興,或學術片斷,哲學雋思。我都讀得津津有味,如果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更是有附驥尾的光榮感。對他們的成就,我都由衷的佩服。但我讀他們兩人的文章,似乎感覺有點不同。永義的小品,我不管是躺著、站著或坐著,似乎都可以輕鬆的享受他的風趣。雖然我們尊稱他為酒党的党魁,受他的封爵,我卻常調侃他,開他的玩笑。但啟方的文章,我似乎要正襟危坐才能把抓要旨,也從不開他的玩笑,和他談的都是正經話。
總之,四十年來,啟方和我雖是聚時少,分離多,彼此也少談閒話,但都相當了解對方的心志,可以說是貌似離而神實契合。他給我的建言,我會比別人的更慎重考慮。現在我也套用啟方給我序裏的話,就把我們的兄弟情誼算作序吧。
二千年禧八月於多倫多寄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